罗志田:从“士变”认识典范转移的中国近代

亿通速配 亿通资讯 2025-06-07 3 0

2025年5月14日下午,四川大学杰出教授罗志田在复旦大学进行了讲座。讲座开始前,主持人复旦历史系高晞教授介绍道,“朱维铮学术讲座”自2022年开办,迄今已举办四届。1987年,朱维铮先生和庞朴先生主编的“中国文化史丛书”收录了余英时先生的《士与中国文化》,这是余先生在大陆出版的第一部著作,揭示了一个值得注意、值得开拓的研究领域。由余先生亲授的弟子罗教授来讲述“从‘士变’认识典范转移的中国近代”再合适不过。

复旦历史系主任仇鹿鸣教授致辞称,朱维铮先生在八十年代开创了文化史研究热潮,引入了余英时先生的著作。余先生的著作对两岸知识界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,从士大夫到近代知识分子的转换,是从古代史到近代史研究者都关心的议题,某种意义上也寄托了八十年代两岸学人的共同关切。

讲座伊始,罗志田教授指出,今天讲座的主题是“从士变认识中国的近代”。“中国的近代”与我常说的“近代中国”有所不同,前者更注重时间性,因而与古代的关联更密切。中国的近代是典范转移的时代,原来的“天下”淡出,转化为近代才出现的“世界”“国家”“社会”等新概念,就是一个重大的典范转移。中国以前最看重的“道”,到了近代,也从普适于人类社会,变成了王国维所说的“道出于二”,中国有“道”,外国也有“道”。原本“天不变,道亦不变”的“道”,在近代被加上了时空限定,这也是一个重大的典范转移。

按梁启超的说法,中国的近代是一个“互起互伏,波波相续”的过渡时代,以乱而不定为特色。在初受西潮冲击之时,从嘉庆到咸丰年间,清王朝已出现明显的衰落,白莲教、天理教、太平天国等以“异教”为依据的“有主义的造反”迭出,统治危机日渐深重。在学术方面,在道咸之际,正统的汉学逐渐衰落,原处边缘的宋学、今文经学和诸子学逐渐兴起。王国维说道咸以降之“新学”的特点是“务为前人所不为”,一种根本性的逆反心态演化成学术界的普遍风向,是不得了的大变化。

不过这些内在变化虽然重大,但最多带来改朝换代,并未触及根本。而外来的西潮则改变很多中国读书人的思想方式,引发多项以“千年”计的重大体制转变,都在清末民初的一二十年间。其中仅“文学革命”发生在民国初年,白话文改变了几亿人的表述方式,影响相当深远。而清末的义和团运动是第一次“怪力乱神”进入朝堂、决定国策,其持续的时间虽短,却是大变革即将到来的信号;随后的废科举、立宪、推翻帝制等,无一不是根本性的转变。尤其两千多年帝制的终结,进而影响到世界的格局。

把近代中国放到世界历史中看,西潮的冲击既深入又广远,它所带来变化的严重程度,应超过中国自身的内在转变。可见中国的近代是一个新、旧、中、西时空缠绕的集合体,研究这一时代,要采用古、今、中、外的眼光。葛兆光老师就讲,“从外部看中国”能看到很不一样的东西。同时也要重视“古今”,不能纯用近代的观念看近代。我们现在熟悉的概念工具,多是清末民初从日本传来的汉化的西方词汇。在中国近代,“天下”虽在淡出,但还没完全消弭,很多在近代有话语权的人的思想根基仍在“天下时代”,如康有为的学术根基就是以公羊学为核心的今文经学。而这些人口中的“国家”“社会”等概念不过仍在形成中,却已经成为解释他们所在的时代的概念工具了,其中的问题很值得深思。

伴随“天变”的,就是今天要讲的“士变”。总体而言,中国古代的秩序相对稳定,士就是秩序的稳定者。清末废除科举后,士的来源中断了,士转变为知识人,学习的目标也从“闻道”转变为接受知识。这一“士变”具有社会和思想意义的双重特点:在社会方面,士人从四民之首的秩序稳定者转变为秩序的批判者,同时也进行了严格的自我批评;在思想方面,士人开始在各个方面进行革命性、颠覆性的思考,更把破坏性的“革命”视为改变现状的建设性手段。所以“士变”二字可以概括近代上到朝廷、下及民间、从秩序到人心的全面演变。

引言:“士变”前的“士治”

罗教授认为,在近代以前,中国的秩序相对稳固,士是治国的重要因素。

中国的古代政治是一种小政府、小国家(state)的政治,与“小政府”相对的是“大社会”,也就是大的民间。陈独秀对此深有领会,指出过去的中国“上面是极专制的政府,下面是极放任的人民”。在农业经济的时代,税收非常有限,无法供养庞大的政府。“小政府”的“专制”,是在小的地方“专”,在大的地方则“放”,用以前的话说就是与民“相忘于江湖”。当然,“小政府”的前提是每个人都承认自己是皇帝的子民,地方上也有很多仪式彰显所谓皇权,但国家治理的实际能力是有限的。在“小政府”之下的大社会、大民间,有一种秩序存在,秩序的维系者就是士。士人澄清天下的在地表现就是士绅承担“化民成俗”的责任。所谓“士治”,不一定是通过官府治理,更多是在民间维持秩序。

过去的“士治”面临一个首要的问题:儒家经典都是秦代以前写就的,适应的是先秦时期“封邦建国”的封建社会。一个为封建社会设计的思想主张,却成为了大一统时代的思想指导,这是儒家自身的悖论。读书人面临着“怎样理解读经典,并治理和经典不一样的社会”的问题。东汉士人选择将“三纲五常”作为儒家规范的重心,这是一个不得了的创见。所谓“三纲五常”,不只是谁从属于谁的问题,重要的是将家庭与朝廷并列,且三居其二,“夫”“父”是两个,“君”只是一个;也即其思考重心更多在家庭而非朝廷,这就和后来的“大民间”“大社会”发生了重大的关联。《孝经》说先王的至德要道不一定是定于一尊,而是“顺天下”,顺着天下的老百姓来,使“民用和睦,上下不怨”。经典所说的“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”“君子之道,肇端乎夫妇”等,都将下层、民间考虑得比较重要,三纲也体现出这样的精神。如果天理和人情成为一种自然的连接,“自下而上”的取向就可以充实甚至替代“自上而下”。只有把家庭、民间社会这些都看得很大,才有可能实行小政府,与老百姓“相忘于江湖”,为后来出现的“觉民行道”思路做好了铺垫。

在中国历史上,思想解放大多处于晚周、魏晋那样的乱世。唯一一个思想又解放,又不太分裂的时代,就是南宋。南宋的疆域虽然小,但大体仍是一个治世。从诸子时代到北宋时期,读书人的追求都是“得君行道”,南宋的读书人则转而重视民间,主张“觉民行道”。这一点,在朱子的《金华社仓记》中体现得很清楚,这篇划时代的文献清晰地指出官和民的区分在县,县是官员管理的,县以下则是以士为中心的“自治”,也可以说是“士治”。罗教授认为,“觉民行道”之举,是南宋士人在面临持续的外部军事威胁的现实之下,选择将重要的、基础性的东西立在民间,从而构建了一个“道在地方”的社会,为政治变化做准备。这样一来,即便上面的政治变了,下面的秩序仍可以不变。因此,元代民间的治理格局和南宋基本接近,到明代,“觉民行道”更为风行。总而言之,士作为以儒学为核心的传统思想的载体,为中国古代提供了较为稳定的政治秩序和精神基础。

但到了晚清,这一秩序开始出现问题。在近代的种种观念变革中,作为“四民之首”的士起到了主要的作用,所以说是“士变”。在讲述了古代的“士治”后,罗教授将近代的“士变”分为三个部分进行叙述。

一、从“中西并立”到“典范转移”

与上层的“天变”相应的,是下层的“士变”。中国的近代面临着外国侵略,国家的存在依靠以“国”为单位的竞争,近代人想到了一个改变中国发展路线的思路:模仿西方,建立一个强有力的国家。为了应对外部的竞争,国家内部也要改造,不能再放任社会,必须建立从上到下的管辖。这一点在清末立宪时清楚地体现出来,“自治”是清末立宪中很重要的一点,但其内涵不是放任民众自我管理,而是实行“政府批准的自治”。简言之,由于“万国竞存”压到了“化民成俗”,国家(state, 下同)向民间步步紧逼,现代意义的国家权力一旦下到基层,传统社会的“民间”也就很难存在了。

二、西潮冲击与“国进民退”

“国进民退”原本是经济学家的说法,罗教授借用之来讲述清末民初的历史进程。“国进”不仅仅是表现在国家对社会的步步紧逼,还表现在国家目标的外倾,把“面向外国”、与外国竞争作为基本的政策方针。近代以前的中国人对自己的文化和政治体制比较自豪,以“天下之中”自居,不太看得起“四夷”。到了清末民初,国家的目标逐渐外倾,这一过程中,“国”成为唯一的考虑,“民”则很少被考虑。

再说内部的“国进民退”。原来的民间以“道”为依据,以士绅为主导,以公产为基础,还有各种公共会社,这些都因为国家的动员和压榨逐渐淡出。日本学者沟口雄三认为,辛亥革命是革命派与各省士绅合力实现的,是明清以来民间力量不断积蓄的结果。这种估计可能过于乐观,与之相反,钱穆认为辛亥革命是民间的结束:政统变于上,道统变于下,政统一变,道统也不能维持。新文化运动要“打倒孔家店”,孔家店里的“伙计”就是下层社会的士。孔家店被打倒,社会也就沦为“有民无士”,民间失去了指导者。

与“有民无士”相伴的是“国进民退”。从国民党执政开始,孙中山的“训政”就是要从上面指导下面,蒋介石的“新生活运动”也是要自上而下地改变民众的思想和生活方式。南宋以降儒生的“化民成俗”,是把老百姓看作可以提升的自主力量,而国民党的训政则把国民当作规训、管制的对象。

与“国进民退”大致同时发生的,还有城乡的变化。近代以前,城市没有那么重要,到了近代,资源向城市流动,“国进民退”之后,读书人都进了城,原来的乡村秩序就难以维持。李大钊指出,知识青年都去了城市,不愿回到农村,“久而久之,青年常在都市中混的,都成了鬼蜮。农村中绝不见知识阶级的足迹,也就成了地狱”。士原来是联系国家和民众的关键,现在这个关键没有了,这也是国进民退的一个侧面。

三、读书人的革命和喜欢革命的读书人

近代以前,读书人是秩序稳定的代表,革命与读书人根本相左,但近代废除科举后,士变成了知识人,先分新旧派,再分左右派。随着读书人思想方式的改变,治理正当性的来源不再是经典,而是来自异域的新观念。在梁漱溟、费孝通等人看来,统治秩序的维持,不能仅靠自上而下的“强迫支持”,还要有自下而上的“同意支持”。“士治”的根基,就是秩序中总要有一些为下层所接受的基本准则。在近代以前,儒学经典起到了这样的作用,但到了近代,经典逐渐淡出,学者们只将经典当作研究对象,不再将其作为指导民生、社会、国家之学,国家治理也从“礼治”转向“法治”,“礼治”背后更多是“同意支持”,而“法治”背后则基本是“强迫支持”,需要现代国家力量的介入。

然而,“法治”的确立面临重重困难。民初政府的一系列举措,无论是梁漱溟的父亲那样的旧派知识人,还是胡适这样的新派知识人,都觉得不满。读书人的不满是一个永远的话题,但“不满”和“想革命”是不一样的。我说的“革命”不一定是指以武力推翻政权,而是指以非常规的方式从根本上改变既存状态。近代中国读书人为什么会喜欢革命?一个原因来自士人在生活方面的变化。传统中国由社会供养士,这种供养支撑着“为生民立命”的责任感,也是“道统”抗衡“治统”的精神支柱。到近代,这种供养不复存在,读书人从社会“既得利益者”转化成生活中的“随波逐流者”,这使得“革命”成为一种可以接受的出路。更重要的原因是,尽管新知识人自身逐渐边缘化,但士人澄清天下的传统仍在,不过转化为“收拾民族”的责任。当年的急务是,对外要改善中国在世界的地位,对内需重建一个众皆认可而相对稳定的社会秩序。但在一个失去重心的社会,任何作为都难有惯常的轨道可循,很容易倾向于以非常规的方式从根本上改变既存状态。在不太能看到出路的情况下,充满破坏性的“革命”被理解为改变现状的建设性手段,促成一种泛革命或“大革命”的心态;而不少读书人的积极参与甚或引领,更是前所未见的特异“士变”。

罗教授的讲述结束后,与谈人复旦历史学系章清教授进行了评述。章教授指出,讲座聚焦的是“士变”,我们还可以在其他的领域、立足其他的社会阶层提出类似的问题,如“农变”“商变”“工变”等,在普遍质疑大历史的当下,这些延伸的思考或许更为精彩。

此外,比起“变”,章教授更多关注“不变”。从“天下”到“世界”、“道出于二”、“国进民退”,诚然是以千年来计的大变化,但应考虑变化的程度究竟如何。我们以前关注的是学习西方“有”多少成效,实际上,很多方面距离“有”都有相当的距离。比如,在近代一系列革新中,新式教育起步最早,但即便在北京、广州等地,到了四十年代还是以私塾教育为主,新政其他的目标,如卫生、司法、警察等,就更不堪了,但这些都是与民众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东西,没有现代的“有”,一定还有另外的“有”,要揭示出另外的“有”,有很多文章可以做。

章教授最后谈到,思考近代还有一个重要的维度,即“历史时间的重新定义”。其中涉及的问题有二,其一,进入近代以后,人们对历史时间的定义有所变化,过去的读书人,往往将自己生活的朝代放大,但凡发生了什么事,都说是数千年未有之变局。但近代,随着西方进入,读书人注意的目标从数千年转向了百年,所谓“泰西新政皆在百年以来”“百年锐于千载”,重点学西方的百年经验。近代史这门学科得到重视,就与“百年”的思考方式密切相关。其二,在两种文明相遇时,最基础的工作是对对方进行时空判定,即将中西历史合在同一个维度。新教传教士的《东西史记合和》开篇即将时间定在大洪水之先,中国人也努力在西方为主导的时间架构里认识自己的历史,但接受了西方的历史进程,就意味着接受“西方比我们走在前面”“西方具有正当性”等观念,因此国人才会关注“中国的文艺复兴”“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”等问题。但需思考的是,我们在这一过程中丢掉了什么东西?罗教授在刚刚的讲座中说,中国的近代是“道出于二”,章教授则更为悲观,认为很可能还是“道归于一”,只是不再是我们的“道”,或者“道”根本就消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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