蕾拉·斯利玛尼:这个社会对虚构非常怀疑,尤其不愿让女孩子接触 | 专访

亿通速配 万生平台 2025-12-04 1 0

界面新闻记者 | 丁欣雨

界面新闻编辑 | 姜妍

在阿拉伯语中,法语文学作家蕾拉斯利玛尼的名字“蕾拉 (Lela) ”,象征着“黑夜之美”。但她从来就明白,黑夜并不总是美好的,残酷与心碎会在睡梦之间发生,无数生命曾在枕榻被蹂躏。日前,她到访中国,当清华大学教授汪民安谈到《一千零一夜》,举例一位果敢的女性是如何通过整夜讲述故事,来阻止国王滥杀无辜的行径时,蕾拉立即接过话筒回应:“我痛恨这个与我名字相关的《一千零一夜》的故事。”

她说,“一个女人要用讲故事和被强暴来保全自己的生存,我痛恨。面对暴君,我们应该以眼还眼,以牙还牙。”

蕾拉斯利玛尼在杭州参加活动照(图源:KEY-可以文化)

从首作《食人魔花园》,到2016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获奖作《温柔之歌》,再到长篇历史小说“他者之乡”三部曲,蕾拉渴望付诸笔尖的,始终是这样一种反叛精神。反叛平庸的日常,反叛褪色的关系,反叛言语的误解,反叛权力的不公,反叛关在房门里面,就任由自己缩得无限小,直至消失不见的女性处境。

这些由蕾拉虚构出来的女性无一不是普通人,展现着原始的欲望与自私的人性:受不了百无聊赖的家庭生活,又在被揭发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的性成瘾者;因亡夫欠债,穷途末路之际,害怕断掉生计而生出恨意的杀婴保姆;跟随爱情奔赴战后非洲,却在回乡时念想着抛弃丈夫和孩子,远离陈旧土地的法国姑娘......在“他者之乡”的第二本《看我们跳舞》中,这位法国姑娘最终选择围绕家人的生活,在身材走样中老去。她盯着平底锅,抬眼望向冰箱,只要联想到堆满肉排、圆形大面包和煮熟的青菜的屋子,就感觉恶心与愤怒。她不由自主往下沉,却说不出这陷阱的名字。但蕾拉用文学替她们找回了声音。

[法] 蕾拉斯利玛尼 著 袁筱一 译
浙江文艺出版社KEY-可以文化 2025-11

蕾拉斯利玛尼此行接受了界面文化的专访。她比照片中更瘦,也更加挺拔。据说,蕾拉一天只吃一餐饭,直到采访当天下午,她的唯一能量来源是在出版社的办公室拆了袋坚果。“结束之后我会好好吃一顿的,”蕾拉笑着挥了挥手。

在倾听与思索时,蕾拉总会不自觉地伸出挂满戒指的手指,拉扯自己细密的卷发。童年在摩洛哥出生长大,后移民定居法国,拥有双重身份的蕾拉就如她在三部曲之一《战争,战争,战争》中提出的比喻“柠檬橘”一样,由柠檬与橘树嫁接移植而来。在当下的法国,种族主义情结依旧高涨,蕾拉身边不断有前来闯荡的外乡人因现实环境的严峻打算离开,她自己也曾收到读者反馈,信中声称法国人对殖民时期的摩洛哥人一直很好,而摩洛哥人此刻正在通过移民来殖民法国。多种文化融于一体,使她在某些时刻感到矛盾和痛苦,但这也炼就了特别的滋味。如她所言,“柠檬橘并非简单相加,而是一种全新的水果,也许果肉一开始会苦到叫人流眼泪,但这棵树最终会结出能吃的果子。”

蕾拉斯利玛尼(Francesca_MantovaniGallimard)

01 这个社会对虚构是非常怀疑的

界面文化:你的虚构作品从现实新闻或家族故事取材,你是如何从这些事件中产生创作想法的?

蕾拉斯利玛尼:他们通常来自我在报纸上读到的东西或别人告诉我的故事,但最先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是有关人物的想法。我想象他们的身体,然后是心理和过去,人的血肉就这样渐渐生长出来。当然,报刊,文学和电影,还有我在街上听到的对话,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能够成为灵感的源泉。

例如《温柔之歌》中的保姆路易丝,就是从现实经历中得到灵感的。当时我有个宝宝,想要给宝宝找一个照顾者,我用了一下午采访很多候选人,突然想到,母亲和这样的保姆之间会产生怎么样的关系?我想到玛丽波平斯,一个英国经典童话系列中拥有魔法的保姆。另外我还在杂志上读到纽约保姆杀害两个孩子的新闻,我也往里添加了这个元素。

[法] 蕾拉斯利玛尼 著 袁筱一 译
浙江文艺出版社KEY-可以文化 2025-6

《温柔之歌》这个故事真的是很多东西的混合体。可以说虚构是另一种并行的真实,但与新闻不同的是,虚构并非真实的重复,而是体现一种真实的效果。你会觉得人物确实存在,事情就在眼前发生,作者创造的是真实的幻觉。

界面文化:为什么会最先注意到人物的身体,关于身体的想象是怎样开始的?

蕾拉斯利玛尼:我的母亲是一名医生,也许这是我如此着迷于身体的原因。她从小就给我们讲各种各样的疾病,从身体运作的机制出发,告诉我们身体是一个脆弱的容器。

作为一个女性,有时我们注意的焦点会被带回到身体上,因为我们的身体是会被观看看的、被评判的。想象一个高大或矮小的人,肥胖或瘦弱的人,生病或健康的人,一个汗流浃背的人,一个美丽的人,他们在空间中移动和被他人观看的方式是不同的。因此,塑造人物的身体非常重要,很多人从身体出发形成了自己的心理和性格,他们通过身体与世界和他人建立关系。此外身体也反映了个人的故事,例如伤疤和老去的痕迹,任何经历都会在身体上做出标记。

界面文化:你曾提到自己家里人不会严肃区分真实和虚构,与真实的关系相当松弛。但也有一类人,比如“他者之乡”三部曲《看我们跳舞》中刻画的一位女性长者,她抗拒自己的孩子了解浪漫化的东西,认为相信不存在的东西是不好的。为什么会有人讨厌虚构,虚构的危险性在哪里?

蕾拉斯利玛尼:是的,这个社会对虚构是非常怀疑的,尤其不愿意让女孩子接触虚构。他们认为虚构会把女孩带到另外一个世界,使她们看到不应该拥有的梦想。他们宁愿把人锁在现实中,告诉她们眼前的这些就是全貌,没有比现实更多的东西了,我们不能再抱有希望了。但恰恰相反,虚构是非常重要的,因为它给我的感觉是,我们不必成为现实的囚徒,人类生活还有别的可能,而虚构指出了另外的道路。想象力能带我们走出现实,赋予我们一种自由的感觉。

蕾拉斯利玛尼在上海参加活动照(图源:KEY-可以文化)

02 文学允许自由地呈现坏思想

界面文化:你总在反映人处于一段关系当中时想法阴暗的一面,很多是不符合道德标准的,也是人们不太愿意拿来在公共空间分享的,比如母亲会有痛恨自己孩子的时候,丈夫会有不忠的时候。你这么写是出于什么原因?

蕾拉斯利玛尼:我相信写作能够拥有的最大自由就是接触人物的坏思想。这些坏思想可能是我也有的,可能是令我怀疑和不解的,但人都是矛盾的,有黑暗的一面,有无法达到社会强加给我们的标准的时候。

我最喜欢的就是去描摹灰色地带,在这个空间之外,我们会有一个善意友好、循规蹈矩的外表,但背后却隐藏着其他的面向。我们无法告诉别人隐藏的一切,因为害怕被外界评判。而文学允许我们去找到面具后面邪恶的想法,把它们自由地呈现出来。我想人人都有不好的想法,除了乳房医生之外(笑)。

界面文化:你提到“人们只有在不需要彼此的时候才是幸福的”,是什么让人在关系中产生这些“丑陋”的、“不合时宜”的想法?

蕾拉斯利玛尼:人性就是很复杂的,同时包含着善和恶。我们既需要别人的帮助,又希望能够完全自由,我们爱他们,但这种喜欢又会让自己感到沉重。但这就是为什么人类的感情如此深刻,因为他们是完整的。

而且我们能够创造这么多艺术,正是由于我们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。人与人的关系往往存在着许多神秘之处,爱我们的人也许会伤害我们,有一天醒来,我们也会不再爱以前爱的人。甚至在这个社会,我们建立了众多规则,我们理解这些规则是必要的,但也会讨厌它们,拒绝它们,绕过它们。我们总是充满着矛盾的能量。

界面文化:会不会也跟外部规则中隐含的不公正有关?

蕾拉斯利玛尼:当然,尤其是路易丝,她过着一种双重人生。人前她是一个完美的雇员,她总是微笑着来到雇主家中,看起来从来没有任何困难,表现得非常耐心温柔。但在她生活的另一半,丈夫的欠债,女儿的失踪让她感到焦虑。她无法信任他人,无法得到帮助,这种表达的不可能性令她只好把糟糕的思想留给自己,任其在内心腐烂。

由蕾拉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《温柔之歌》剧照(图源:豆瓣)

界面文化:是什么造成了表达的不可能性?

蕾拉斯利玛尼:路易丝是承受了很多屈辱也被统治的这样一个女性,我们没有给她足够的关注让她感到自己很重要。当我们不再听你说话,你会产生恐惧,害怕被评价,害怕我们不在乎你,不理解你,你会越来越不信任我们。

而且她来自一个较弱势的社会背景,没有受过太多教育,语言也让她害怕,她不信任自己能很好地掌握词语、运用词语,她更多时候选择听别人怎么说,但她觉得自己的经历和所想并不重要,或者比起其他人更不重要。她非常鄙视自己。

03 比孤独更难的是不被理解却要假装

界面文化:你曾说你在生活中经常感到深刻的孤独感,一般这会在什么时刻、什么场景发生?

蕾拉斯利玛尼:一直都是,但并不意味着这是一种消极的感觉。孤独也有非常美好的时刻,我们感到自由,感到紧凑和充实,我们能体会到更加细微的情感。我很喜欢一个人在城市散步,一个人去吃饭,一个人看电影,看身边的一切,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一刻是孤独的,相反这是一种自由,没有人看着我,没有人打扰我。当你足够了解自己,你就更加愿意了解他人,欣赏他人。

最难的孤独反而是明明和别人在一起,你却不能告诉他们你想说的,你觉得他们不考虑你,看不到你。当不被理解还要被迫假装的时候,你会感到非常孤独。但多亏了文学,我会把无法诉说的悲伤用文学的方式讲述出来,试着掌握它,重新占据上风,让生活变得更好忍受。

界面文化:《食人魔花园》里的主人公阿黛尔是一位性成瘾女性,你如何理解“上瘾”这件事?人为什么在越来越孤独的同时又更加难忍受孤独了?

蕾拉斯利玛尼:这就像是一场竞赛,当我们感到空虚,就会产生欲望去填补这个空白,但如果立即就能通过例如酒精、毒品的刺激被填满,我们又会感到不满足。这样循环下去,我们就永远无法摆脱它。

[法] 蕾拉斯利玛尼 著 袁筱一 译
浙江文艺出版社KEY-可以文化 2025-10

这是一种现代才有的焦虑,在这个世界,什么都近在咫尺,轻而易举就能得到,诱惑就在我们周围,当我们再也无法抗拒诱惑,无法说出“不”,上瘾也被更甚地激发出来。

界面文化:暴力在你的书写中是占篇幅较大的题材,这个主题为何如此吸引你?

蕾拉斯利玛尼:因为我不理解。吸引我的大多是我不明白的东西。为什么我们是暴力的,为什么我们伤害自己这么多,为什么我们能杀死一个孩子,为什么一个民族会去统治另一个民族,并以种族主义之名施加伤害。我不知道我们能找到什么答案,但这些答案永远是不够的。

界面文化:退出关系的规约会是一种避免暴力的出口吗?现在很多人意识到母职、婚姻并不总是快乐的,而拒绝结婚和生育,你怎么看这样的情况?

蕾拉斯利玛尼:我很理解她们。根据官方统计,对一个女性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她的家,全年有5万名女性在家暴中死去,在法国,两天就有一位女性因家暴死亡。即使在婚姻中,在自己的房子里,我们依然处于危险。意识到这个现实是痛苦的。

其实应该由男人来提出疑问,为什么这些死亡会持续下去,为什么他们觉得女人的身体属于他们,一个想要离开他们的女人,为什么他们有权殴打她,杀死她。

以前没有人谈论它,但现在人们说出来,我想女人已经明白,在传统女性气质中她们是受到压制的,她们意识到不需要习惯这一点。女性证明了她们和男人一样有价值,她们为社会做出了同样多的贡献,她们不再愿意接受不公正的条件。当然也有一些女性开始回归传统,她们不想工作,想生很多孩子,我们生活在一个相当分裂的时代。

界面文化:在你的作品中,女性的确是很重要的被书写者。你如何理解女性一生总是处于“他者之乡”的这样一种状态?

蕾拉斯利玛尼:我们首先生活在男性的世界,这个世界由男性制定规则,我们遵守规则。女性被要求先人后己,照顾丈夫,照顾孩子,照顾其他人。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,这个情况也许会好一点,女性身体终于能摆脱欲望的投射,母职的付出也比年轻时更加轻松。我就很希望自己快点变老,这样我能拥有更多的自由(笑)。

蕾拉在接受界面文化采访(图源:胡凤凡)

(感谢复旦大学教师、法语译者张华协助此次采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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