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编者按】
《上海相册》,第五季了。
《上海相册》于2020年由澎湃新闻与《萌芽》杂志社共同发起,通过“摄影师照片+作家盲写”的创作形式,塑造了一场对上海这座城市的多元文化体验。至今,共有中外摄影师60多人、作家40多人参与。2025年,9位摄影家的作品又将深入城市不同时期的不同空间,在9位作家文字的照应下,一段段独属于上海的立体故事再次被缓缓道出。

《上海相册》第五季海报。设计:澎湃新闻记者 白浪
第三篇,我们将呈现摄影师徐金安的作品与作家汤朔梅的文字。徐金安生长于浦东川沙,这些照片也拍摄于改革开放前的川沙,他穿梭在村宅街巷,奔波于江河田野,方形的照片、照片的场景、场景里的人、人物的表情……黑白照片里的图景是属于一个特定时代的记忆。作家汤朔梅生长于上海奉贤,徐金安作品里的开河工地照片让他想起半个世纪前兴修水利的往事。那些年,在浦东大地上开挖了许许多多河流,女人手里磨出了泡,苦是实在的苦,但也有些乐子,“小青头”(年轻男子)不时跑过来秀一下肌肉,汗水里打诨,怀揣着热烈的青春和对未来的向往,男男女女们开凿过河流的土地再也没有发生过水患,浦东这片土地也在五十年里发生了变迁。

在农业学大寨的号召下,广大农村干部群众,企事业单位员工,全力投入和支援农村的农田基本建设,改变旧面貌,创建新农村。1976年摄于孙桥。本文均为徐金安 图
当面对这张已经泛黄的开河工地照片,半个世纪前兴修水利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。
家乡大地上多的是江河,它们怎么来的呢?小时候曾问爷爷,他说:是猪八戒用钉耙刨出来的。河流港汊这么多,能刨得过来?我将信将疑。那是喜欢听爷爷说《西游记》故事的年龄。猪八戒没孙悟空本事大,却可爱极了。我喜欢他。说不定是真的有那么一天,他遇到不遂心的事,猪脾气一上来,在大地上乱刨一气,所以那江河有长有短,弯曲,粗细不等。
懂事后,每年秋冬季,见父母和乡邻都去开河,一去就一两个月,才怀疑爷爷诓我。就像他说:秦始皇北筑长城,南筑护塘(华亭石护塘)。其实,柘林一带的捍海河塘出现,是雍正四年后的事,根本不是秦始皇修筑的。就像江河不是猪八戒刨的一样。
江河之于大地,就像血管对于躯体。没了它们的滋养,大地就会枯萎、死亡一般。然而对于坐落在黄浦江、杭州湾之间的家乡大地,却因四季雨水丰沛,多遭涝灾。江河则担当着蓄水排涝的功能。这里,每年夏秋,常有水灾之忧。若风暴潮相遇,那涝灾是必然的事。据县志记载,“明永乐二年七月二日大风雨,海溢,田禾为咸潮所浸,多枯死。”“道光三年,春二月淫雨至夏五月。秋七月、九月皆大雨,岁大饥米价石至钱六千。”从明永乐七年至一九八〇年,有据可查者,计三十六次。
然而,对于儿时的我们,无发大水之忧,却有看热闹之乐。

《群鸭散养》。植物野生环保,畜禽散养鲜美。川沙原本除了田野就是河流。广大养鸭户就利用天然的河流散养鸭子。1979年摄于孙桥。

《人勤鸭肥》。麻鸭是蛋鸭,白鸭是肉鸭,不同的鸭子有不同的饲养方法。这是饲养员在抛撒精饲料,使鸭子只只有肥有大。1981年摄于孙桥。
每当豪雨如注,河水上涨时,祖母隑(沪语,意为“依靠”)在门框上,看着河岸,嘴里无助地念叨着:要水没了!要水没了!母亲担心灶膛进水,忙里忙外着淘米、搬柴、洗菜。烧了南瓜饭、豆角饭、麦片饭,盛在饭篮内,晾在簾子上。而我们,即便天塌下来也有父母顶着,整天站在屋檐下,看着小木桥被水冲走,牧场里的老皮,跃入激流,将木板拉到岸边;难得一见的江猪(江豚)三五成群着,逆流而上;河豚鱼搁浅在水桥边了;平日里撒欢的猫狗,蹲在矮墙上,看着鸡鸭蜕下的羽毛,在场地上飘来飘去。船儿兴奋得像要挣脱缰绳的马驹,蹦得锚链叮当响。我们望着大水遐想:如果驾着小船,顺流去向远方那该多好!巴不得年年发大水。而水涝过后的印象是,母亲煮的粥更薄了,饭里掺的杂粮更多了。
我们很羡慕去开河的人们。每当大豆登场,晚稻碾米后,生产队长早已灌了一麻袋一麻袋上好的大豆、大米,那都是留在工地上吃的。到开赴工地那一天,连同对美好的憧憬,一起装在罱泥船上,满满一船。开河的人们,挑着粪箕、铁锹、被头铺盖,朝十几、二十公里外,有说有笑地徒步进发。像是出远门。我们羡慕死了!
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加入这行列呢?当我们的胳膊粗过了小树,轭头在召唤犍牛了,扁担正等着磨砺稚嫩的肩膀。
工地上人山人海,远远看去,宛如一条蠕动的长龙。人气、烟气在上空缭绕。两岸红旗招展,高音喇叭播送着亢奋的乐曲。人们挑着泥担,在田野里捷步如飞。

《围垦大军》。施湾地处东海和长江口,长年累月的涨潮退潮,把冲积的淤泥逐渐成为海滩,而且一直在向外延伸。为了使海滩变良田,人们总在几年后,在滩涂上筑坝围田,增加耕地面积。图为围垦大军完成了一天的任务收工回家。 1974年摄于施湾。
然而,现实远没有文字浪漫而有诗意。才高中毕业的我们,还没发育全,挑担会劳伤。只能整天跟年轻妇女,拿着铁锹,挖泥,装担。其实,这活一点不轻松。挑泥的人,只有往上挑时,才压着沉重的担子,往回走却很轻松。而挖泥,却几乎一刻也不能停。先头的刚走,后续的担子又放下来了。几天下来,两手全是血泡。浑身酸痛得连拉屎都蹲不下去。曾经讨厌读书的我们,这时才感觉到,能坐在教室里那是多么幸福的事!后来,恢复高考后多年,农民的家长见儿女读书不用功,就让他们去开河工地,去田里整日参加劳动,并教育说,你读书考不上大学、中专,就给你三亩田,一辈子当农民。农民的教育方法,看似简单,却有成效。除非真的不是读书的料。真有好些人考了出去。那并不是有什么远大理想,而是为将来不当农民。开河,则是最有效的现场教育。

《民兵突击手》。在大寨精神鼓舞下,党员干部冲在前,团员民兵在一线,大干苦干加巧干,力争川沙早日实现大寨县。 1980年摄于江镇。
比我们大两三岁的小男人,还没有找到对象,像刚打鸣的小公鸡,动不动在我们面前炫耀力气,还比赛着看谁挑得多。一担泥不下二三百斤,常常一期开河工程下来,扁担要挑断好几根。那往往是两边的生产队有姑娘、小媳妇也在挖泥,他们要引起姑娘的注意。姑娘们叫他们“小青头”,隔壁生产队的后生,不服这些小公鸡似的骚劲后生,于是找边界线上争执的借口,打斗挣狠。不服就趁歇息、吃烟的当口,干上一架。那当然是徒手,俩人单挑,从岸上龙虎斗,一直滚到河底。打过后也不记仇,晚上说不定又一起喝烧酒了。我们队的副队长阿田,就是这样一个人。未婚妻说上了,又高又白,可以说是一个大白美人。因为嫌他家房子小,还没最后敲定。阿田心里纠结,一纠结就惹事。每年开河,打架斗殴的总有他。可以说,每个生产队的青年都很牛,相互都不服,不服就干架。不过,有一个人大家都服。那是二队的阿仁。阿仁二十六七岁,中等身材,一脸刮得铁青的络腮胡,样子像《三国演义》小人书上的张辽。可他一点也不凶相,总是笑嘻嘻的,可他的神力是出了名的。一次,不知哪几个小青头跟住的东家不爽,将一个石狮扔到了工地的河底。东家在骂,人们都站在岸上议论,可谁也不站出来承认。队长奈何不得。这时的阿仁,不声不响地走到河底,紧了紧腰间的牛皮皮带。将石狮子抱起来,一步步搬上河岸。这石狮子少说也有三四百斤。抱到上面后,阿仁一松手,石狮子砸出一个坑。阿仁有些微微喘气。围着的人们都赞叹,他不显山露水,却有这么大力气。从此工地上传开了:二队有一个大力士阿仁。自那以后,看到小青头们斗殴,阿仁就挑着粪箕停下来笑着看。打斗的人看到阿仁,也就不好意思再继续打斗了。小青头也有自知之明,在阿仁面前,这点力气实在算不得什么。惹得他不高兴,拎起来一扔,不就像老鹰抓小鸡?小青头们惹好斗的阿田,让他与阿仁干一架,阿田知趣地头摇得像拨浪鼓。
我所在的生产队队长是个老农,很有办法。农谚说,男女搭配,干活不累。他故意在工地上掺杂年轻女人,组成铁姑娘突击队。这样干活时有说有笑,也不需要他监工,进度刷刷下去。其它生产队也照着学样,每个队都有妇女参加。有年轻姑娘看着,小青头们特别起劲。而那些已成家的后生,则在边上惹,说一些半荤不素的话挑逗。譬如阿福新婚不久,每隔几天,他就借烧饭、买菜的石伯伯的“老坦克”(加重型自行车),骑上十几公里回家,到半夜三更再回来。第二天,阿福的举动成了话题。说他才几天就熬不住了。今天挑泥腿肚子发软。然后,怂恿小青头趁人之危,跟阿福比挑泥,阿福自然短了一口气。不过阿福不恼,甚至还有些得意。这说得小青头心里痒痒的,挑泥时人都不敢站直。

《农田与船厂》。东沟朱家浜地处东沟造船厂外围。这边麦儿青青菜花黄,那边塔吊林立造船忙,好一派工农相融的新气象。 1978年摄于东沟。
一天天就这么很快过去了,也不觉得累。不知不觉间,我们的血泡成了老茧,感觉手特别有劲。开河苦是苦,不过有了这些乐子,也并不觉得累。还因为有奔头,有期盼。这些现在看来微不足道,可当时却那样的诱人。
每天收工后,石伯伯的饭菜早烧好了。菜往往是白菜炒肉丝,虽然肉丝没几条,但毕竟有猪肉在里面,鲜美无比。还有红烧萝卜。每个星期还有两次开荤,槽头肉烧黄豆,白焐猪头肉。每人一大洋盆。饭,则放开肚皮吃。都要吃一斤半左右。来了兴趣,就在隔壁的下伸店买两瓶土烧酒、绍兴黄酒,捉对喝,哪怕上午刚干过架,酒一喝,什么都忘记了。我们第一次喝酒,几乎都是从这里开始。
喝完酒的男人们,上了些年纪的有些微醺,就钻进通铺睡觉了。那通铺摊在客堂间地上,下面垫了一层厚厚的新稻草,散发着稻草的清香。十几个男人睡一窝。年轻人精力过剩,早了睡不着。我们跟了小青头们,跑上十几里路看露天电影。最喜欢看的是朝鲜电影《摘苹果的时候》,李秀明演的《春苗》,之所以喜欢,因为里面的姑娘都漂亮,是梦中情人。《地雷战》《南征北战》不知看了无数遍了,但还要看,一方面实在没事,更主要的是趁看电影时,会遇见同样开河的年轻姑娘。小青头们故意往姑娘堆里挤,故意往她们身上蹭一下。姑娘们骂“小青头”!小青头们反而因为引起了注意,而贼忒嘻嘻地笑。姑娘们虽然嘴里骂,心里其实也在窃喜。这么一来,姑娘和小青头的春梦就丰满起来。还有的小青头,一两个月下来,居然与住宿的东家的姑娘好上了。还真是的,一场河开下来,居然成了好几对呢!如今,我们碰到,还会说,某某人的老婆,就是当年开河被他骗来的。

《喜收稻谷》稻谷的收割堆束也是农民们的基本技术。割稻要交叉稻把,便于快干;束捆稻把要方整站立,便于挑担运输。 1973年摄于孙桥。
“翠竹青青哟披霞光,春苗出土哟迎朝阳”。半夜,小青头们哼着《春苗》插曲回来了。阿福腿软,黑暗中被什么绊了一下,老坦克“哐当”一声。阿福骂了一句。客堂里的通铺间与外面是两个世界。外面西北风飕飕,屋内却其暖融融。屁暖被,烟暖房。这屋内混杂了干稻草的清香,被窝里渗出的气味,酒气,烟气,鞋味。使晚归的人有一种温暖的归属感。
在混杂气息的熏陶下,人们一会儿就进入梦乡。打呼噜声,磨牙声,放屁的,说梦话的。把一切疲劳都扔到爪哇国去了。第二天,太阳露脸时,工地上依然朝气蓬勃。
因为都年轻,并不感觉开河有多累;因为苦中作乐,感觉两个来月的时间过得很快。当竣工开堤坝那天,两滩站得人山人海。他们看着泛着霜花的河床,在大地上蜿蜒,觉得那些日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。当杭州湾波涛与黄浦江激流,奔腾着顺河床激荡奔涌时,这土地上的人们,看到的是一个个丰收年!

一边是农民们在收割稻谷,一边是小火车在田野上奔驰(上世纪70年代的川沙还有小火车为交通工具,1975年拆除)。好一派田野上的繁忙景象。 1974年摄于王港。
那么些年,我们在浦东大地上,开挖了许许多多河流,最著名的要数大治河、金汇港。从此,每到夏秋间,再也没有水患发生了。
而当我再拿起这一张张发黄的照片,看到挑泥、挖河的特写时,从那些青春的眸子里,读到的是阳光与对未来的向往。
如今,开河都有机械完成,再也不需要那么辛苦、劳累了。但我感觉那种与天斗,与大自然斗的精神,是任何时代都不能丢弃的!人是需要有点精神的!

《缝纫加工》。川沙县在八十年代期间,乡镇两级的服装企业共有200多家,主要生产以出口为主的女式服饰,创汇也达2800多万美元。 1987年摄于合庆。

《机械编织》。这是家庭的小型编织车间。1982年摄于蔡路。

《汽车修配》。为发展集体经济,张桥乡依靠群众的智慧,办起了汽车修配厂,为农用汽车进行装潢和修配。1988年摄于张桥。

《自行车比慢》为安全生产,提高车技,孙桥的农民运动会上特意增设了自行车比慢项目,丰富了运动会内容。1987年摄于孙桥。

新春期间,川沙地区各企业单位在川沙体育场联合举办大型迎春文艺活动。1984年摄于川沙体育场。

《高东海滨浴场》高东海滨浴场曾做过测绘涨落潮水哨所,后却成了广大游客游泳嬉水、观光度假的好地方。1989年摄于高东海滨浴场。
摄影师自述
这些照片是时代变迁在我镜头中的再现,也是我五十年的追求与梦想。
我生于川沙,长于川沙。今日浦东新区的大部分区域原属川沙县。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,在一个伟大变革时代开启之时,我背起相机行走码头工厂,穿梭村宅街巷,奔波江河田野,融入市井喧哗,镜头聚焦麦浪起伏、金谷银棉、社会万象、民俗风情,抑或宏大场景,乃至浮光掠影。
今日,翻阅昔时照片,对比浦东开发开放三十年的辉煌成就,可谓沧桑巨变。
由于年代较久,我在整理这些旧片时碰到了难题。一个是片子的整修。五十年前拍摄的胶片,不少已颜色发黄布满斑点、药膜脱落、图像模糊。我一边拜师请教学习PS,一边自己电脑操作修照片。修坏了,恢复后再重修。反反复复,直至满意为止。其次是编写照片说明。因为相隔时间,自然也遇到了不少困难。每幅照片说明一般都要写上年月、地点、人物、事件、背景,或者背后的故事。为了写幅照片的说明,常常需要翻报纸、找资料、查县志、问熟人。有的说明,折腾好几天才写成。不过,能够展示和保存浦东川沙的历史图像,实现半个世纪的梦想,我心甘情愿。
由于本人拍摄技巧和文字水平的局限,不免有错误和不当之处,也希望得到读者的批评指正。感谢时代。

《乘凉午餐》。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家,基本多为单层平房。门前的小场地可搭丝瓜棚乘凉,洗衣台可当桌子吃饭打牌等。1976年摄于黄楼。

《家庭老妇》。夏天由于天热,为了凉快方便,农村有不少老妇人,光了上身单穿肚兜。这也是当地人的习俗。1978年摄于张江。

《送货下乡》。牛桥下伸店经常以木船为交通运输工具,给农民兄弟输送生产工具和各种生活上的必需品。 1979年摄于黄楼。

《采购回家》。川沙原在浦东开发前是县城。每当双休日,周围几个乡镇的百姓都喜欢结伴进城游玩购物。图为人们购物后满载而归。1985年摄于川沙。

《温馨农家》。烟囱老灶头,鸡鸭满场头。这是标准温馨的农家生活风情。1978年摄于孙桥。
摄影师简介
徐金安,1948年4月出生于上海浦东。曾任文化馆专职摄影,上海大学摄影专业毕业,副研究馆员职称。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,中国艺术摄影学会会员,上海市摄影家协会会员(曾当选第四、第五届常务理事)。组照和单幅作品参展北京、上海、丽水、平遥、黄山等地举办的国际摄影展、国际摄影周和国际摄影节。摄影画册《浦东旧影1972-1989》由中国摄影出版社于2021年正式编印出版。画册被上海市摄影家协会、上海市档案馆、浦东新区档案馆、浦东新区图书馆收藏。个人传略入编《中国摄影家大辞典》、《中国当代艺术家名人录》和《上海市志(文学艺术分志美术书法摄影卷) 》。
文字作者简介
汤朔梅,上海奉贤人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、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、奉贤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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