历史缝隙里的人︱丧钟为谁而鸣:末世老吏的家国困扰与精神内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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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要细细勾勒,人人都是传奇。“历史缝隙里的人”旨在调动密匝的清代史料,打捞历史夹缝中的跌宕人生。

继穆齐贤之后,又一位旗人成为本系列的主人公。他名叫恩光,是个满洲人,但姓氏和家族信息不详。不过,在他生活的清末民初,满洲人的特质,譬如国语骑射、族属认同,本就已经无足轻重。作为文教机构的中下级文官,恩光交际的群体,以汉人为大多数,相比王府属官穆齐贤以及老舍先生《正红旗下》描写的旗兵家庭,他的工作内容、生活方式,与精神追求,更具有在地化、职业化特征——是标准的京官模式。

恩光留下一部日记手稿,以书斋号“潜云堂”命名。虽然中间也有整月空缺的情况,总体来说,还是很详细地纪录了他从宣统元年到民国二年的活动轨迹。与多数流水账似的生活日记不同,恩光的日记,更像是他挣脱精神困扰,发泄情绪压力的“文字沙袋”。现实生活中,他的表现很可能波澜不惊,是个情绪稳定、做事老道的事务型官员——宣统年间的恩光年已六旬,还被派去筹建新机构京师图书馆,并管理重大工程项目。但在日记里,他有着与年龄、阅历、身份极不相符的情感表达:他的情意深如海,如少女怀春;愁丝无断绝,似诗人落魄。他赶上天翻地覆、帝制崩盘,又面临衣食难济、家亡人散。他严重的精神内耗,病态倾向十分明显。这五年的日记,就是那些大悲愤与小忧愁的合鸣,让我们看到时代剧变下,一个中产小官僚的身心应激史。

《恩光日记》整理本

举世尽从忙里老

恩光是晚清旗人的常用名,单是做官的,在各家古籍、报刊数据库以及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电子目录里一搜,就有七八个之多,所以梳理辨别十分不易,一不小心就要张冠李戴。欲考实恩光身份,剥离冗余信息,当然要从《日记》本身出发,再发散到其他档案文献。

从《日记》中看,恩光的生辰在农历腊月初四,宣统元年五十又九。由此推算,他出生于道光三十年底,公元1851年1月5日。至于任官履历,《日记》中多有自述,如:

余幼即贫寒少赖,十六岁滥膺微末,委蛇数十年,苦艰辛难,饥寒辱迫,罔不备尝,辛卯得仓差,衣食少足,家业微润,庚子又复荡然。再莅任国学,复整家业,竭力支持,撙节捡束,不敢疏懈。辛亥改外,为逃难也;留驻工程,为薪金也。备一家辈坐食靡费也。

所谓辛亥改外,即在宣统二年记名直隶州知州,三年外放山东。《日记》宣统三年五月条称:

于五月二十四日早赴吏部验到,二十八日赴阙左门验看,均遇雨。二十七日即裁撤吏部矣。五月初一日拜庙辞堂,交清一切监署公事,即离署矣。回忆四十馀年在监奉职,一旦休矣,何胜忾叹。

既然本文主人公长时间在国子监任官,那么光绪朝文献、档案中出现的,在内阁、户科、正白旗、吉林、陕西等处任职的恩光,以及犯罪圈禁的宗室恩光,自然均非其人。当然,“在监奉职”是就本官而言,按照清代制度,京官可以据其能力、年资,由本衙门保举,承担本职以外的定期、非定期差遣。譬如《日记》中写:“回想光绪十七年至二十七年之间,奉职通州西仓,十月中即赴通常驻,每日开放王公大员等米石。”此差名西仓满监督,驻地通州新城,管理漕粮,是数得上的膏腴肥差。恩光的“微润”家资,都在此间积累,所以津津乐道,回味无穷。

根据以上信息,检索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线上目录,我们可以获得两条明确指向《日记》作者恩光的题奏文书,并由此得出以下结论:这位恩光是满洲正黄旗人,起家工部笔帖式,后考取国子监满洲助教,光绪四年实授之,时年二十七岁,距“辛亥改外”间隔三十四年。《日记》“四十馀年”之说,是老年人追溯光阴时常见的夸张表达。他赴任西仓监督是在光绪十八年六月十八日,“十七年”之说,其实是他京察一等,获得选差资格年份,与实地就职略有参差。“仓差”本有定期,一任三年,届期更换,但恩光得到“于通仓情形最为熟悉,洵属结实可靠”的高度评价,多次破例留任,又赶上“仓储整顿”的特殊机缘,一直留到庚子乱前,也并非没有可能。

恩光“生孤寒,十余岁即为家务所迫”,且从不夸耀父荫祖德,据此推断,大约出身破落的京师旗人家庭。他的汉文写作晓畅而富于辞藻,年过六旬读书不辍,又雅好书法,收藏古籍字画,是个受过良好教育、气质循雅的传统儒吏。他年轻时的身材相貌似颇可观,加之一度富有,出手阔绰,更显得气派轩昂。对此,他在《日记》中沾沾自喜,极力夸耀:“当忆通州监督西仓时,斛金斗万,精神充健,丰姿状伟,气体丰足,身势英特,较之喜寿有过之无不及,洵千百万人无与匹俦。”他情绪敏感,有强烈的文人风致,但沉寂下僚,又管理漕仓,也锻炼出不坏的办事能力与人际斡旋本领,尤其擅长传统士大夫不愿理会的财务核销工作,肯于同商贾们往来交道。只是晚清仕途拥挤异常,他杂途出身,国子监又是冷曹,哪怕多次“京察一等”,也只落得“历俸四十三年始升一阶”,以六品职衔结束官场生涯。他的价值观十分保守,既笃信佛教,又执迷于三纲五常,不但对共和革命切齿痛恨,即于资政院请开国会等立宪活动,也视为“揭旗要挟,等同叛逆”。

光绪三十一年(1905),清朝停办科举,设立学部,作为国家最高教育机关。国子监虽整体并入,但名目与办公地点得以保留,在职能运行上也具有相对独立性。从《日记》上看,恩光除在学部会计司领六品主事俸禄外,还带有国子监职务,所以时而“赴学部”,时而“赴监”,公务冗杂,自觉无味。

不过很快,恩光得到两个重要差遣:一是“堂派经理新建科场考棚工程”。科场考棚即顺天贡院,在北京内城东南角,今天建国门立交桥西北侧。庚子年京师沦陷后,德国驻军在该处劫掠,将各官厅、号舍的木料砖石拆卸殆尽,以致次年会试无考场可用,只能借闱开封,勉强举行。科举停办后,这处残破的贡院更是荒草没膝,蛇鼠横行,成了无人问津的废弃之地,虽有旨意拨给学部办理学堂,但延宕三年未能成事。宣统元年闰二月,恩光接手了这宗烂尾工程,此后《日记》中也多有他联系木厂,调拨经费,巡视工地的记录。

二是作为学部委派的总办,筹建京师图书馆。这桩差事是恩光本人竭力争取而来。他于宣统二年七月底受委赴任,但此前一年已躬亲其事,在图书接收清点,馆舍选址租用等方面颇尽心力。笔者在京师图书馆的后继——中国国家图书馆就职多年,与恩光可称跨越时空的同事。所以好奇与同情使然,不能不对他的这一番经历多写几笔,除丰满人物外,或可对国图馆史的细微处略有补裨。

《恩光日记》稿本内页

册府经年已倦游

《日记》显示,恩光至少在宣统元年正月已参与图书馆创建,与他密切合作的,是国子监丞徐坊。这意味着,后来的京师图书馆虽隶属学部,但在人事安排与具体工作上,则以国子监旧班底为主。徐、恩二人的办事效率很高,年初五,就以信函交换意见,拟拆运贡院剩余砖块,用于馆舍建造。由此可知,后来学部选派恩光兼办贡院、图书馆两项工程,正是为简便节省,合二为一起见。几天后,二人又约同查收两江总督端方送来的归安姚氏、南陵徐氏藏书,共一百八十箱。这是近代藏书由私化公的较早一宗,也是京师图书馆最早收贮的一批善本。此后数月,恩光与徐坊多次就建馆各事函商、面谈,可惜四月以后的《日记》付之阙如,难以窥其全貌。

当年七月,学部奏上筹建京师图书馆折,二十五日奉旨依议。奏准日期转换公历(9月9日),即作为今天国家图书馆官方认定的馆庆周年纪念日。既然事成定局,后续工作也络绎不绝地开展起来。《日记》择其要者,记有:

(元年)九月廿五日至月底,五日连赴内阁文华殿,会同督运旧书、大卷等,均送学部,以备图书馆藏。数百年不动之物尚有变迁,时世盖可知也。

(二年)五月二十六日 长龄送来图书馆木制关防及经常表册文件。赴学部。未刻,冠带领新铸学部图书馆之印、印钥,并交表文。诣徐丞寓,面交印钥等件,少谈。

六月二十三日 徐丞饬役知照到部查收甘肃送来敦煌山洞珍藏唐朝写本经卷十八箱,未启。少谈图书馆租庙事。

六月二十四日 同图书馆监督徐丞等检查唐藏经卷十八箱。

七月初五日 午后待徐丞来商酌图书馆事,及租庙派员。

七月初六日 午后,同徐丞至广化寺东院相度地势,与僧清朗租定房舍四十馀间,月给五十金为图书馆暂所。

七月初七日 午前起,赴部,支领图书馆用银一千两,即面呈徐丞,少议馆事。

七月初八日 遇徐丞,同行,遂言图书馆事,不揣自荐,只求玉成,以遂望愿。

......

以上记录,涉及内阁珍本、敦煌写经的转运、清点,新馆印章、表册制领,馆舍选址、租用,经费拨发等重要信息,是京师图书馆筹建过程中的关键环节。此时的恩光,仍以学部官员身份为之经办,但他更想要的,是委任馆职,长期并相对专注地办理馆务。

此一念头起自宣统二年七月,至于原因,说来令人大跌眼镜。恩光的图书馆时光,自始至终与他的情绪困境相伴——这是由身体衰老、职业倦怠、经济紧张、情感空虚、国步艰危、家庭矛盾,几下里混杂而成的复合型痛苦,但在不同阶段,表现形式又各有侧重。宣统元年末至于二年夏秋,老房子着火的恩光,最大痛苦是爱而不得——他与年轻仆役李成的同性恋情被家人察觉,随后百般阻挠,迫使李成辞工出走。失恋的恩光产生了严重的分离焦虑,他将李成的名字化写一个“缘”字,在日记里连篇累牍地“想缘”“念缘”“访缘”“疾痛在心,荆棘满目,孤孑凄楚,日坐愁城,精神渐消,心气日减,有无穷之烦恼,无片时之欢忻......”随着公务日繁,恩光的精神世界也愈加分裂。他夜间阴雨洒窗,魂梦支离,幽凄欲绝,生不如死。到了白天,又要监督考场、核对薪津、踏访馆舍,与各色人等往来酬应。他手上查点着从瀚海戈壁,千难万险而来的敦煌经卷,心里“念缘,想甚”,乃至身体燥热,自感“罪孽至极”。等次日稍有闲暇,就忙不迭地“看缘,持灯奔往相见,少叙渴慰。”

因为“行动坐卧,罔不怀想”,恩光迫不及待地要替自己和恋人找个避人耳目的久处办法。他看上了京师图书馆租定的新址,什刹海边的广化寺——上司徐坊曾与之商量,要派专人驻寺,办理馆务。既有此说,这位寂寞难堪的老先生总算得了盼头,他每天念念在抱,诵经祈祷,准备“近僦图书馆成,谋一差守藏,倖邀如愿也”。

什刹海广化寺

两个月后,恩光如愿以偿,接到践履新任命令。九月二十九日,他懵懵然挨到九点起床,先如往常一样百无聊赖,记下:“阴寒微雨,胸膈嘈杂,眩晕畏冷,身心不爽,久病支持。”等午后一觉醒来,忽然笔锋改易,写:“室中生炉火,饮茶,赏新开粗菊数种。寿仙楼、墨牡丹花报,瑶台、泥金报喜初放。”秋末冬初,围炉饮茶,本就是暖融融的温馨光景,再加上菊花斗艳,争相绽放,正是恩光日记中极少见的欢喜情态。果然,等到晚餐已毕,就见徐坊登门,“来谈图书馆将即开办,商酌派用官役一切等事”。这里的“派官”,正派在恩光头上。随后几天,他忙得脚不点地,虽遭妻子极力吵闹,大骂“恶妇”“悍逆”“直是逼迫速死以了冤孽”,却也紧锣密鼓地张罗公事,迅速适应起新角色来。十月十四日,他检点行囊,带着恋人李成移住寺庙,到十六日则部署一切,办理开馆。

当日,京师图书馆首任长官——正监督缪荃孙、副监督徐坊下马拜印。现在,国家图书馆内安设缪氏铜像,以为首创之纪念,殊不知其幕后绸缪,也多有恩光的殚精竭虑与一地鸡毛。可惜,缪荃孙在他的《艺风老人日记》里,甚至没有提过恩光的全名、字号,仅在开馆前第一次见面时,以“恩翁”相称,且将“恩”字错写“英”字,事后涂去,另为改正。堂上之于部属,翰林名士之于庶务浊流,虽然分属同僚,时常见面,却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,无怪乎奔走劳碌却默默无闻的恩光,成日怨天尤人,无精打采。

既然恩光的精神困扰是多重的,就绝非搬家履新能够顿解。就职图书馆后,他的心情仍不愉快,工作繁杂令人生厌,原本日思夜想的恋人,一旦朝夕在侧,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。

宣统二年的京师图书馆设有监督、提调、总办、科长、纂修、科员、写官等文职官员,另有众多杂役、匠人,从事体力劳动。恩光身膺总办,算是馆内行政、财务的主要负责人。从《日记》看,他的日常工作包括接待到馆查书要人,接收各处新送图书,与正、副监督商酌各项公事等等,但最重要的,还是申请馆务经费、人员薪金,以及制作各种预算表册,完成账簿核销。对支应仓差十年之久的恩光来说,这些财务事项本该熟门熟路,可如今再做起来,却显得格外挠头。

于清廷而言,独立编制的图书馆是新生事物,经费实无旧制可循。开馆前,经学部奏请,资政院议准,政府为京师图书馆岁拨库平银四万两,折算成北京地区常用京平银,大约每万两增给六百两有余。以上经费按月支领,多用于官吏薪资、津贴,馆舍租金,亦有购置书箱、茶烛、煤火等杂项使费,以及提存备用的储备金。四万两的数目虽载于明文,但等恩光到学部会计司支领时,却绝不见发钱的痛快。宣统三年正月,他连续两天为此奔波,无不失望而回:

十五日 午后到学部领款未果,致总办彭同九函,张朗山代核库平加京平,每万两加六百二十六两九钱三分。与双郎中等乱谈。

十六日 午后,赴学部本司领款,候总办来,殊费唇舌,始得勉允。图书馆每年经费二万两,自正月起,分领十三个月,每次京平一千五百三十八两,幸给库平加九十六两四钱二分,合领京平一千六百三十四两四钱二分。

从纸面上的四万两,到实发的两万两,面对打对折的经费,原本抑郁的恩光再次陷入情绪黑洞。虽经徐坊劝解“部中减少亦属常事”,到底愤懑不过,心里恨道:“时遇可慨,内外之不顺心,公私之不合理,忍耐无法,听天由命而已。”为了尽快争取全额拨款,接下来,恩光在新预算的表册制作上大花功夫,又常到学部沟通交涉。然而他的耐心实在有限,一见表格琐碎,或是面谈无果,便发起急来,在《日记》里捣枕捶床地诟骂:“强忍辛苦,忾叹而已。诸凡悖逆,非可情喻理遣,自觉任命,难矣!”

毕竟,经费寡少,于他本人也有切肤之痛。恩光前任仓差,颇有积蓄,家里养着奴仆多人,开销为数不少。且他新近得孙,又要雇佣乳母,老老少少一人供养,日常开支已到了借贷抵当、左支右绌地步。如今经费压缩,连他本人的车马费也不能足额发放,只好自行补齐,或是干脆徒步办事。每值于此,又不免灰心自嘲:“此月又白效劳矣!可笑!”

除了工作遭遇瓶颈,原本热切期待的情感生活,也不能使恩光稍有慰藉。搬到广化寺之初,他与恋人李成算得上如胶似漆,不但呼之为“缘”,且逐日记下“缘侍睡”“缘侍早卧”“与缘抵足眠”之类亲密表现。然而时间稍长,“缘”字称呼,就改作本名“成”字,诸多抱怨也随之而来。其矛盾之最尖锐处,是李成总要告假、晚归,乃至连日不返,每当此时,恩光那强烈的孤独感就要涌上心头,先责备他“支吾荒唐,诚无信实人也”,屡次三番,则直斥其“外出浪荡,不可信任”,那些“侍睡”“抵足”的柔情,也不再见诸笔墨。逃离痛苦的旧家不过数月,精神世界又回到空虚寂寞的原样中去。

除李成外,《日记》所载的恩氏家仆,还有鸿、翔数人,且又见长龄、龚和、李顺名字,似是学部差役,常为恩光跑腿办事。鸿、翔二仆日常往来于恩宅与广化寺之间,他们的立场似与恩光妻子更加接近,先是驱逐李成,代为监视,后又为之讨家用、递物品,往往二人一来,就叫恩光长吁短叹,又想起家中的孽债。和他们比起来,独居在外的恩光,与李成常相聚处,虽不再蜜意秾情,到底生出亲情般的信赖,处之若家人父子。

然而这对畸恋的主仆,最终逃不过利尽则散、势去则倾的现实结局。宣统三年八月,武昌起义爆发,消息传来,京师地面人心惶惑,社会治安也扰乱不靖。恩宅中,奴仆叶翔在主家大肆偷窃,共计数百金之多,这对经济上已经捉襟见肘的恩光来说,真是抄家般迎头重击。一番调查下来,其通同作弊,盗取皮衣典卖者,竟也有李成参与其中。盖其娶妻在即,囊中羞涩,遂被叶翔教唆举动。事后,叶翔潜逃在外,而李成供认不讳。恩光虽然恨极怒极,骂他天良丧尽,却顾念旧情,又不能忍受左右无人,羁旅无依的孤独,所以既往不咎,仍将他留在身边。不想事仅月余,李成又有偷窃之举,那个在《日记》里呼天抢地的恩光,总是无可如何,照旧与他同吃同住,过着相看两厌,又难舍难离的糊涂日子。

进入民国后,丧家失业,穷困不堪的恩光,再也养不起曾经的恋人。随着他从广化寺搬回旧宅,李成也辞工而去,另寻衣食。如果仅是洒泪惜别,不复相见,就一段非主流感情,似乎也不算太糟。奈何更狗血的桥段还在后头,《日记》记曰:

八月二十七日 初鼓,成僮来。未片刻,陡然拳打脚踢,不分皂白,谩骂无礼。遇此无辜,顾属半空飞来,劝谕数四,辱詈余身,悖伦逆礼,平生至今,实未经见,而意外躬尝之。苟延残喘之际,更复直奇变悖逆之野蛮无教之事,命何以堪!孑身忍耐,不能早亡,尚有此等孽障,命薄可叹极!

李成别去数月,忽然主动上门,拳脚相加,此前的《日记》多有缺失,缘故何在,不得而知。不过从恩光行文的蛛丝马迹可以看到,恩、李之间,似乎以恩光的情感较为主动,而李则赖其为家计营生,年岁渐长后,更有重视传统婚娶,摆脱同性关系的强烈倾向。如此决绝行事,或亦与此有关。倒是恩光,虽受皮肉之苦,却不十分记恨。他此后的日子每况愈下,却总在夜深人静时,将与李成的相处当作美好回忆,写下诸如:“连日初鼓即闻后载门外钟声,铮铮在耳,恍如前年庚戌冬,假榻后河广化寺僧寮,携成童避嚣……今昔不能无感,回忆不禁携泣下”“夜间不寐,尝闻钟声,恍若辛亥际携成僮居广化寺僧舍,耳边咫尺间也。每当触忆,不胜感慨,转瞬变迁,一直如此”等等。枕上的钟声唤起旧梦,对比如今的冷寂,愈显昙花一现的温存,又是多么动人回味。

故国招魂向何处

宣统三年,在京师图书馆苦熬不过的恩光开始谋求外任。他先于元年的京官考核中位列一等,且久著资历,按照制度,可以在吏部记名,择机简放正五品直隶州知州。以常情忖度,他是子孙满堂的老京官,从无地方经验,何必在花甲之年舍近求远,自讨没趣的苦吃。然他那无名的苦恼既难排解,又不足为外人道,更兼家业零落,单凭清水衙门的微薄薪水,实在供应维艰。在恩光看来,或许某个僻远的外乡,可以成为他摆脱精神炼狱,又缓解物质危机的乌托邦,于是乎毅然发愿,做好远走他乡的各项准备。新任位于山东,当年五月,通过一系列复杂流程,他在学部、国子监办好了开缺手续,然而一经改途,这个严重的悲观主义者再次陷入情绪漩涡,他长夜难眠,做起不祥的噩梦,又满心凄楚地呓语:“自叹四十五年官,一旦休矣。”“六十衰朽,值此更不知后来如何下场也。”

或许是最后阶段的动摇,让他没能顺利跳出舒适圈。六月底,老上司徐坊为他指出一条回头路:留在京师,照旧任职,另办文庙修整工程,每月可增收五十两。从《日记》上看,恩光没能当场答复,但六天后,就有“申刻到馆,见徐丞,谈次日领工程银十七万两”字样,再过两天,更写“见徐丞,云已留工”。老马吃上回头草,让他愁云惨雾的生活,多了片刻安宁:应差当天,他带李成下了馆子,给出“甚得味,尤廉”的好评,又花八两重金买下皮玉翎管,甚至还想到戏园子一逛,虽遇事未果,也算数年来难得的欢愉。因为工程处事务繁多,恩光辞掉京师图书馆总办,降一等充任庶务科长,但仍带李成在广化寺馆舍居住。

文庙工程是朝廷大事,进展颇为迅速。恩光作为主要承办人,在工奔走极为辛苦,以致愁烦忘却,连续一个多月,没在《日记》中呻吟垂泣,自怜自苦。其间,他因眉颊上爬来红蜘蛛,便饶有兴致地记录在案,又连问“是何喜兆”。红蛛报喜,确是民间俗谚,但一个“喜”字放在恩光身上,也真叫人有铁树开花,枯木逢春的惊叹。

要是忙碌充实的生活就此维持下去,恩光的情绪病或能大为缓解也未可知。然而就在此刻,革命的浪潮排山倒海而来。他七月底见喜蛛,八月十九日,武昌起义爆发,京师震动不安。眼看着“国难当头”,恩光的心尖儿自然也揪起来,表现出对时局的极大关切。接下来的两个月里,他每天阅读邸报,隔三差五就在《日记》天头上记录政治动向,凡朝廷如何、“贼党”如何、外夷如何,无不夹叙夹议地加以时评,末了奉上“痛哉”“可恨极矣”“曷胜叹哉”的感叹语,以示与大清王朝的同忾之情。他对袁世凯颇为警惕,对剪发改历、开国会、南北议和等说深加诋毁,至于各省易帜、敦促退位,更是指为“犬吠”,恨得咬牙切齿。

恩光虽是满洲旗人,但在抨击革命时,却以“中华民族”一员自居,并不使用狭隘的民族主义叙事——既不强调清朝统治者的满洲特质,也刻意回避革命党使用的排满口号。在《日记》里,他为“数千年中华伦理纲常,礼乐政治”代言,为“四万万同胞”代言,痛惜“南省黎庶生灵,时遭涂炭,日在水火”,愤恨“新近奸党,甘为外夷作伥”“诸臣动以参用外夷之制,兴学练兵,剥削天下财货”,俨然一维护帝制,恪守三纲,笃信民为邦本、华夷之辩的老儒形象。而等清帝退位诏书一下,他的思想似又突然活络起来,虽仍称此事为“开辟以来未有之变逆者也”,但转而自问:“当此之际,天理人心,数千年流传之礼乐伦常,将殆泯灭耶?抑将乱极当治乎?”由此可见,在满人官僚恩光心底,大清朝的存亡,到底不及日子安稳来得要紧,虽自称“待毙之人”,但若有乱极而治的盼望,总不会为旧时代一殉了之。

事实上,比起武汉三镇的枪炮,大江两岸的嚣攘,乃至太和殿上换了人间,给恩光生活带来最大麻烦的,还是北京本地的秩序问题。当时人心浮动,谣言四起,城内富室尽将门封摘下,王公大臣亦多迁避租界,求保身家。在工程处,各厂商人争相来兑工款,生怕大乱将至,垫付资金先打了水漂。在图书馆,正监督缪荃孙收拾书箱,乞假南归,余者更是“一人不见”,早不知何处去也。恩光的奴仆、官役们也都趁乱壮胆,再不将他认作“老爷”。他连日里自叠铺盖,洒扫屋室,生火做饭还则罢了,甚至“自熬粥,挈僮仆食”。眼见着主仆颠倒,阶级紊乱,恩光现实中忍气吞声,单在《日记》里大骂“畜辈”,又仰天长叹:“活地狱几时逃出耶!”更大的麻烦是抢窃横行。从宣统三年八月起,恩光家四次失盗,除前文提到的叶翔、李成家贼自做案外,另有十月一次在广化寺寓所,十一月一次在旧宅书房,前者险遭火焚,后者失去财物不少。

残喘无人问是非

转过年来,就是民国肇始。临时大总统下令改历改元,惟恩光仍奉宣统年号为正朔,在《日记》里沿用“宣统四年”“宣统五年”说法。大清既亡,文庙的工程款难以为继,官吏薪资更是万难拼凑,是以正月未过,恩光一家就嗷嗷待哺,等他买米下锅。他只好挪借公款,换些铜钱,除送家糊口外,单留下三斤半猪油肉,聊作解馋之用。恩光是个会吃的人,虽喋喋不休抱怨家计艰难,但此前两年,京城中茶楼饭庄的名号,在《日记》中俯拾皆是。如今沦落至此,想必是真拮据无疑。

三月初,听说革命党人即将进京,恩光从教育部(时由学部改名)及京师图书馆交代离任,与他一同告退的,还有年纪不到五十,就甘为逊清做遗老的上司徐坊。失业后的恩光搬回旧宅,与他厌恶的妻儿同住一个屋檐。此后,他们全家没了收入来源,仅靠政府发给的退职“特别费”维持生活。恩光唯一的指望,是将文庙工程续做下去,他在教育部与各厂商间斡旋奔走,指望从中收些“维持金”,聊充续命金丹。次年七月,大成殿黄瓦齐盖,神牌奉安。恩光以为工程完竣,各商应有表示。岂料众人翻脸无情,不认他赴部关说的功劳,至于谢金酬礼,更是推三阻四,分文不出。当年笔锋到处,财源滚滚,如今铁鞋踏破,空手而回。人走茶凉的恩光羞愤交加,大骂奸商畜生,忘恩负义。时至今日,他才真正意识到,自己早已是前朝一衰朽,连为人作嫁本钱也耗尽了,想要舍脸乞食,不过徒增笑柄。

北京孔庙大成殿

“特别费”早已花尽,“维持金”下落无着,恩光一家进项断绝,只能靠典卖家当,借贷赊账,勉强度日。他们今天典皮褂,明日抵夹袄,又卖大车、古籍、木器、陈设、钟表、朝珠,十圆八圆,随典随花。且一家上下,竞相争卖,遮遮掩掩,唯恐人知。譬如其妻先下手为强,自将祖坟边的田地陆续典卖,恩光事后得情,骂也无用。他原有私房箱箧,偶然打开,破烂狼藉,里面的珍爱字画,以及数十柄画扇,早就被妻子、仆人翻去盗卖,他虽顿足捶胸,也无可奈何。到《日记》最末的民国二年底,恩光已将三条胡同的十六间祖产典出,典期八年,作价洋钱一千,现付五百。这所房子配有乾隆年间的老红契,百余年后去属他人,不知能为恩家再添几岁饱暖。

恩光失业后,家里只剩下一个仆人,他本人也只好躬亲劳役,清早起来拾煤添炉,洒扫屋院,《日记》里念念叨叨,是大不情愿的样子。他很想撙节裁减,又抱怨家人靡费,但当官做老爷久了,阶级习气实在难改,哪怕典房卖产,也要强撑体面,维持精致的生活情趣。他闲来无事,就侍弄花草,读书写字,所以动辄要买时令名姝、笔墨纸砚。逢年过节要会朋友、听戏打牌,日常出门照旧雇车,饭馆里赊账打牙祭,偶尔还要吃烤羊肉、涮羊肉,应时当令,更难免饮酒剖蟹、年糕酥鱼。至于水果、干果、糕点、小吃,更是隔三岔五,接连不断,混不像个有出没进,山穷水窄的样子。他心如明镜,对这样的生活又羞又恨,今天买了贵而无用的东西,便记道:“若再漫无节制,则转瞬罄竭,必成饿殍。”然转头又到茶肆,或食火锅,穷嚼大咽,以此发泄无尽的压抑与焦灼。

强烈的不安全感,还唤起他感情世界的空虚躁动。民国二年七月的一个晚上,他想起李成,想起广化寺里的二人世界。在随后的几天里,他的思绪不由自主,翩然升腾,将几十年来“相契”的人物逐一过眼,聊以抚慰岑寂孤孑的漫漫长夜——我们就此可以想象,恩光的家庭关系注定是糟糕。即便旧时婚姻大多与爱情无关,但作为妻子,面对丈夫如许之多的同性情人,再想要信任体贴,举案齐眉,怕也是白日做梦,强人所难了。

很快,恩光的回忆聚焦下来,定格在一个叫李猛的小伙子身上。许多年前,此人在国子监做庖厨,他健壮精神,令恩光心仪不已,甚至“数夜屡梦相从”。从李猛,又想起自己,想起自己最辉煌的西仓时代,那时候的恩光不仅斛金斗万,而且丰姿壮伟,于李猛而言,吸引力大约也不小罢!

接连几天,他的心都被此人牵着,辗转反侧,自叹孽情何其深也!再隔数日,他竟然在瓮城中与李猛偶遇,交谈二刻,更生出“终身亲切,永远相依”的痴念。从此以后,他的《日记》里多出一个叫“同心”的梦中人,抑或以“心”字简写,每日里“念心不已”“念心不释”“刻怀同心”“念心当心”,一如三年前的“想缘”“念缘”,大约取个念念不忘,必有回响之意。

恩光的《日记》,在满纸“念心”中结束了。自瓮城相会后,他和李猛只在街头见过一次,彼此问答,随即散去。那位小他三轮,正在某部当差的英俊庖厨,或许根本不知道,自己正被一位焦头烂额的半熟人当作救命稻草,着魔似的日思夜想,用来抵消家亡人散,坐吃山空的重度焦虑。李猛不是恩家的仆人,无需像李成那样,为“老爷”的寂寞买单。这一次,恩光的“同心”之愿,无论求佛求天,怕都要镜花水月,幻影成空了。

恩光的卒年我们不得而知。他常说自己是待毙之人,六十四岁的年纪,人生终点想必也不会太远。显然,随着家产典尽,加上时局动荡,这位多愁善感又极爱面子的老旗人、旧官僚,很难不在贫病与忧苦中快速走向死亡。这是鼎革之际常见的情形,又何况新旧交替,地覆天翻。

《恩光日记》共有五年,粗看头两年半,特别是略过“宣统”二字,你很难不嗤之以无病呻吟,说不定还要因人而异,加上道德批判,或是窥探猎奇。放在普通人的视野里,他那些日子过得很不算坏:身兼多差,又小有家底,使奴唤婢,生活质量俨然居于同等京官之上。他是京师图书馆的开辟者之一,肇基创业,价值感似不同于泛常;遑论那些深藏宫禁的宋刻元椠,蒙尘千载的敦煌宝卷,饶是个读书人能亲手泽,都不免锦囊玉轴,公余一日三摩挲。更有甚者,他年已六旬,还能如饥似渴地苦恋起来,哪怕千回百转,也未尝不是幸福的烦恼,令生活乏味的人们暗自艳羡。

可《日记》里的恩光呢,除了极忙或热恋以外,他白天烦闷无聊,夜间孤独痛苦。外人眼里,他大概率是个温和慷慨,又富于经验的前辈能员,但背地里,他的精神世界一塌糊涂:他是个满人,可制度上沾光有限;虽能读书,却以杂途入仕,从不曾在上流士大夫的眼目之间。大清朝在时,他四十馀年只晋一阶,功名事业实不堪论。大清朝亡后,他成了无君无父的弃子孤儿,无论精神物质,都彻底没了皈依。他自怜自哀,对世人却多厌恨。在他笔下,妻是恶妇,子是孽子;仆人都是家贼,跟役尽属畜类。合作者是奸商市侩,各派各系的要人,又有哪个不是居心叵测;上司同侪,虽不便恣意批评,但也未尝有所称赏;至于寤寐思服的情人,则更该活在他的意念当中,一旦戳破想象的气泡,也就不过尔尔,再不能支起那脆弱的心房。

《日记》里的恩光是个病人,焦虑、抑郁为主,时而亢奋得令人咋舌。他又更像个精神上的预言家,《日记》里没有宏大叙事,没有天恩宪德,只将喋喋不休的抱怨与谩骂,杂糅进激变的时代与平凡的生活,为自己和大清王朝敲响丧钟,举哀送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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