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创 愁予 苏州吴文化博物馆
物转星移，夏至忽至。人们如何察觉夏至的到来呢？古人在农忙中通过对日长与日影的观察感知，如今的我们，也依然能够通过气温与雨季来推测。这是因为，夏至不仅仅是一年中的气候坐标，更是农时坐标，亦是人们的生活坐标。
气候坐标
根据现代天文学的解释，夏至是每年6月20-22日，彼时太阳到达黄经90，直射北回归线，北半球的白天时间也相应地达到了最长。古人虽无法对夏至日做出此等描述，但是他们很早便从表象意识到了夏至日的意义。
《恪遵宪度抄本》中有言：“日北至， 日长之至， 日影短至， 故曰夏至。”古人发现，在夏至日这天，白天是一年中最长的，并且如果在太阳底下竖起一根竹竿，日影也是最短甚至无影的。夏至的“至”并非是指到达的意思，其本义是指一支箭从远处射来，落到地面，引申为事情发展到极致，与“最”相当。因此，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中解释：“至，极也，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”。
由表象逐渐深入，古人对夏至做出了更加“形而上”的解释，也使得夏至这天具有了别样内涵。据《太平御览》卷二三记载“夏至”有三义：“一以明阳气之至极，二以明阴气之始至，三以见日行之北至，故谓之至。”在夏至这天，白昼最长，阳气最盛，极富哲学观念的古人将此与“阴阳”观念相结合，物极必反，夏至过后，便是白昼愈短黑夜愈长，“昼晷已云极，宵漏自此长”，所以古人又有“夏至，一阴生”的说法，权德舆有诗云“寄言赫曦景，今日一阴生。”说的便是夏至。
《草堂消夏图》 南宋 佚名
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
夏至是一年中极为重要的节气，起源甚早。在《尚书尧典》中就记有“日中”“日永”“宵中”“日短”四个时节，分别对应春分、夏至、秋分、冬至四个节气。永便是长的意思，“日永”为白昼最长的日子，与夏至相当。据说，夏至和冬至是人们最早确立的两个节气，后来人们以此为基础加入了两分（春分、秋分）和四立（立春、立夏、立秋和立冬），二十四节气的主干部分逐渐显露。到魏晋南北朝时期，夏至甚至作为一个节日被明确了下来，形成了众多习俗。
夏至在苏州地区预示着两个重要事物的即将到来，首先便是三伏天。夏至过后便是盛夏，历来便有“夏至未来莫道热，冬至未来莫道寒”的谚语，从夏至日起，第三个庚日为初伏，第四个庚日为中伏，立秋后初庚便是末伏。三伏天天气酷热，所谓的伏便是有阴气受阳气所迫伏于地下之意。为了形容夏至后气温的变化，陆泳《吴下田家志》还记有一首歌谣：
一九至二九，扇子不离手：三九二十七，吃茶如蜜汁；四九三十六，争向路头宿；五九四十五，树头秋叶舞：六九五十四，乘凉不入寺：七九六十三，夜眠寻被单：八九七十二，被单添夹被：九九八十一，家家打炭堑。
这首歌谣在民间被称之为“数九”习俗，有数九度夏之说。尽管这首歌谣的后半段形容的是气温逐渐变冷，但前半段的“扇子不离手”等句依然可以看出夏至后的酷暑难耐。
《夏畦时泽页》 周臣 明 故宫博物院藏
画面所描绘的是夏日忽然的一阵急雨，使得农人披起蓑衣，忙不迭奔趋上桥
但颇令人欣慰的是，夏至的到来预示着，最让苏州人感到苦恼的梅雨季节也离结束不远了。据古人的观察，芒种后的壬日便是入梅时，梅雨季节忽晴忽雨，潮湿闷热，让人不堪忍受，幸好夏至后的庚日便是出梅季节，到小暑时分便是断梅，此后再无潮湿之患。
农时坐标
苏州地区，农人莳秧始于芒种时分，大概结束于夏至时分，农人将莳秧结束时称之为“了田”。了田时分，秧苗始青，农人可得片日安宁。农人为了庆祝这少有的休息，便会上市场购买鱼肉等荤菜先行祭祀祖先，然后会摆下酒席设宴互相慰劳，在这期间农人还会用麦芽做饼，彼此之间互相馈赠。还有些地区在插秧结束后，还会准备酒肉祭祀田谷之神和田婆，所谓的田婆就是农人插在田间的稻草人，它们替农人看守稻田有功。袁景澜有诗云：“深林梅熟堕金丸，削竹争先制挡竿。唱彻田歌秧马歇，劳农随处设杯盏。”秧马即是农人插秧时的工具，秧马歇息，农人推杯换盏，一派欢乐时光。
《耕织图册》局部 清 陈枚
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在江南地区，农民有将夏至后的半月称之为“三时”的做法，所谓“三时”指的是头时、二时和末时，即是人为地将夏至后的半个月分成三个时间段。关于三时的划分各有不同，《农圃六书》谓：“夏至后半月为三时，上时七日，中时五日，末时三日”，意即夏至后前七日为上时，次五日为中时，末三日为末时。苏州地区的长洲县、云和县和吴县对“三时”的划分却与之不同，此三县以首三日为头时，中五日为中时，末七日为末时。而时至今日，“三时”的划分一般都是以五日为均分。
为何农人要将夏至后半月划分为三时呢？这主要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错过插秧的农时。原来在苏南浙北地区有着“夏至两边田”的说法，前已言及，一般的插秧在夏至便已经结束了，但这儿的蚕区要等到蚕事结束后方能开始插秧种田。因此，在这段时间内，农人要及时将秧苗从秧田移种到大田，不可错过季节。在三时内，莳秧以头时最佳，中时次之，但如果是过了末时则有违节气，秧苗成长便会受到影响。这段时间刚好是江南的梅雨季节，故而农人又将这段时间称之为“黄梅三莳”，插秧极易与大雨相遇，若是我们穿越回数百年前苏州的田陌阡头，不难看见尽管大雨倾盆，雨珠如线，但农人为了不误农时，依然披蓑带笠在田间辛苦劳作的景象。
《耕织图册》局部 清 陈枚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画中清楚可见农人弯腰在田中插秧的图景
为了确保秧苗顺利成长，农人在该时间段内对于天象异常敏感，并发明出了一套占卜旱涝的方法。三时天内多雨，但农人却极不愿意每时末下雨，这是不好的征兆，因此有“三时三送，低田白弄”的谚语。中时如果多雷也会引起农人的担忧，农人将此称之为腰鼓报，预示着大水，亦有谚云：“中时腰报没低田”。三时将尽时若雷声大作也主涝，“时里寒，没竹竿”“低田只怕送时雷”。这些谚语放在如今看来可能偏向于经验主义，但在农人看来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，只要天象出现一丝异常，便会令他们紧张不已。
生活坐标
夏至的降临意味着周边环境的改变，古人对于节气十分敏感，为了适应环境的变化，他们对于何时该做何事皆有计划，久而久之便变成了习俗。唐代白居易有首诗词名为《和梦得夏至忆苏州呈卢宾客》，其诗曰：
忆在苏州日，常诣夏至筵。粽香筒竹嫩，炙脆子鹅鲜。水国多台榭，吴风尚管弦。毎家皆有酒，无处不过舩。交印君相次，褰帷我在前。此郷俱老矣，东望共依然。洛下麦秋月，江南梅雨天。齐云楼上事，已上十三年。
在“此郷俱老矣，东望共依然”句后有注释云：“予与刘、卢三人，前后相次典苏州，今同分司，老于洛下。”可知白居易在苏州夏至日时，常常去赴宴。宴会之上美酒管弦自然不在话下，吴地的风俗人情给白居易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，即便是十几年后，三人于洛阳会面时依然在怀念那“江南梅雨天”。寻常人家的夏日餐桌上或许并不会那么丰盛，但江南自古便有“冬至馄饨夏至面”的说法，夏至当天来上一碗当地的风味面条也是不错的选择。
唐白居易画像
白居易曾短暂地担任过苏州刺史，吴地风情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，如今苏州著名的七里山塘便是由白居易所建
值得注意的是，在唐代夏至日的宴席上居然还可看见粽子。其实不仅是唐代，早在南朝梁宗懔《荆楚岁时记》就有记载：“夏至节日，食粽。《风俗通》：‘獬豸食楝。’蛟龙畏楝。民斩新竹笋为筒粽，楝叶插头，五彩缕投江，以为辟水厄。士女或取楝叶插头，彩丝系臂，谓为长命缕。”如此看来，吃粽子的习俗早在唐代乃至之前是指端午至夏至日之间的习俗，只不过之后慢慢演变成了端午的专属节日。在《荆楚岁时记》中还有在夏至日“楝叶插头，彩丝系臂”的习俗，这些习俗实际上在清代的苏州夏至日都有着程度不一的遗留。
在苏州地区，有一种名为“注夏”的说法，又名“疰夏”，指的是有人在入夏后可能因为天气炎热，睡眠和食欲都受到了影响。为了医治“注夏”之疾，各地方法百出，钱思元《五门补乘》中有记载：“立夏饮七家茶，免疰夏”，所谓的七家茶也大有说法，指的是向左邻右舍索取茶叶，并用隔岁撑门炭烹成茶，而一些茶水确实有解暑的功效。另外，也有“夏食李，以解注夏之疾”的说法，李子酸酸甜甜，吃完之后确实令人胃口大开。最为值得注意的是王鏊《吴郡志》中的记载：“夏至复作角黍以祭，以束粽之，草系手足，而祝之名健粽，云令人健壮。”“角黍”就是粽子，夏至日这天苏州人不仅包粽子，还用包粽子的绳子系在手脚之上，据说这可以去“注夏”之疾。
《端阳故事图之裹角黍》 清 徐扬 故宫博物院藏
画面所绘乃妇女与儿童正在裹角黍，画中题：“以菰叶裹粘米为角黍取阴阳包裹之义，以赞时也。”
夏至日这天，苏州人也有颇多禁忌，据《清嘉录》记载，此日：“居人慎起居，禁诅咒，戒剃头，多所忌讳”，但作者并未言明原因。乍一看，这些禁忌颇让人摸不着头脑，但实际上在《礼记月令》中就有记载：“仲夏之月……日长至，阴阳争，死生分。君子斋戒，处必掩身，毋躁，止声色，毋或进，薄滋味，毋致和，节耆（嗜）欲，定心气。百官静事毋刑，以定晏阴之所成。”古人认为，夏至日乃是阳气最盛，但阴气开始滋生之际，阴阳相争，因此君子要保持冷静，毋要做过分之举。将两段记载互相对比，颇有暗含之处，因此《清嘉录》中的记载可能就是承袭古风。
总的来看，夏至这天并没有过多习俗，其坐标意义远大于它本身的意义，因为夏至标志着盛夏的到来，以《吴郡岁华纪丽》的记载为例，诸如“曝书翻经”“浴猫犬”“合酱”“消夏湾观莲”等夏日习俗，在夏至后都即将登场，这也让某些人颇为期待夏天的到来，袁景澜有诗名为《吴中三伏》，其诗曰：
吴中风景好，城市夏偏宜。食物随心便，乘凉逐伴嬉。花篮编茉莉，灯舫映玻璃。十字洋边酒，三清殿畔碁。茶楼茗饮洁，饼肆雪糕奇。蔬菜阳春美，园林拙政遗。牙牌喧博客，药局聚名酱。解喝施丸散，清斋馔粉皮。烧香雷祖庙，赌曲虎邱祠。士女车尘影，街衢汗雨丝。摇风金叶扇，消暑碧筩巵。湖藕裁琼片，冰鰣膾玉肌。鸳鸯浇鱓面，弦索唱盲词。茭白挑傭担，鲟黄出阴池。门摊陈渹粥，天幔隔炎曦。闲向荷亭坐，聊吟俗事诗。
《茉莉花图》 北宋 赵昌 (传) 日本常盘山文库藏
在这首诗中，全然不见作者对即将到来的酷暑而感到烦恼，反而是对夏天的到来充满期待。因此，对于喜欢夏天的人而言，在夏至日当天，他或许便闻见了弥漫在空气中的茉莉与荷花香，心头的悸动已经按捺不住了……
结语
直接与夏至的相关习俗虽然不多，但人们却未曾因此而轻视这个节气，这不仅仅是因为它代表着“阳极”“昼极”，更是因为它的坐标意义，如果世界运转恰如一个钟表的话，那么夏至日的出现便意味钟表声的响起，它提醒着人们盛夏及其相应事物即将登场，世界又进入到了新的阶段。夏至忽至，你又期待着夏天的什么呢？
参考文献：
1. 顾禄：《清嘉录》，南京：江苏古籍出版社，1999年
2. 袁景澜：《吴郡岁华纪丽》，南京：江苏古籍出版社，1998年
3. 范成大：《吴郡志》，南京：江苏古籍出版社，1999年
同治《苏州府志》
4. 杨循吉等：《吴中小志丛刊》，扬州：广陵书社，2004年
5. 王永平：《夏至习俗》，《文史知识》2022年第6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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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标题：《夏至忽至，夏天值得期待嘛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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