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地悲歌,风范永存——缅怀恩师与领路人俞孔坚博士

亿通速配 亿通速配 2025-09-27 3 0

巴西时间9月23日,北京大学建筑与景观设计学院院长俞孔坚教授不幸遭遇坠机身亡。这些天来,各界对俞孔坚教授的缅怀之情一直不断,这不仅是对他个人的悼念,更是对他所倡导的生态与人文理念的致敬。本文为俞孔坚博士的学生、同行,北京土人设计原五院院长刘向军的纪念文章。

今夜,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阑珊,小雨淅沥,而我手中的笔,却重逾千斤。惊悉俞孔坚博士于空难中不幸罹难的噩耗,恍如晴天霹雳,瞬间击穿了二十年的岁月壁垒。那一刻,世界失声,唯有巨大的悲恸在胸腔里无声轰鸣。俞博士,我亦师亦友二十载的领路人,我们曾共同跋涉过中国景观设计最激荡的风雨征程,您怎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,将您奔涌不息的生命,归还给了您一生挚爱并竭力守护的苍茫大地?

1、25年前初识俞博士:理想照进现实的火光

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,时光倒流至2001年。那时,我怀揣着对设计的一腔热忱,走进了“土人”初创三年后的海淀上地那间并不宽敞的办公室,因为我是学建筑设计的,而那个时候土人几乎没有建筑师,所以俞博士亲自面试我。进去之前,人事叮嘱我,见到俞老师,不要叫俞总,直接叫“博士”就行,我感到非常有意思,因为俞博士是中国第一个哈佛设计学博士,所以大家都直接称呼他为“博士”,这成为了土人独特的企业文化,并一直延续至今。进到房间里,空气中弥漫着图纸、墨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。俞博士就站在一块白板前,身形清瘦,穿着一件淡蓝色的POLO衬衫,目光炯炯有神。我自我介绍后,问俞博士公司为什么叫“土人”?听到这个问题,他没有谈项目,没有谈企业的未来,而是用记号笔勾勒着“天地-人-神”和谐共生的图景——不是我们要在土地上建设什么,而是土地本身告诉我们,哪些地方是生命的底线,绝对不能动。“我们的设计,是为大地‘治病’。你们做建筑设计也一定要做最接地气的设计,不要那些华而不实的造型,要做本土的东西,所以叫土人”。这句话,如同一声惊雷,在我心中炸响。在此之前,设计于我,更多是形态与功能;在此之后,设计被俞博士提升到了大地、生态和生存哲学的高度。他就像一位手持火把的引路人,在一片混沌中,为我,也为无数同行者,照亮了一条充满挑战却意义非凡的道路。上地那间不大的办公室,因他的存在,而成为了一个思想的殿堂,一个理想主义的摇篮。

俞孔坚博士(一个热爱红色的大地之子)

2、二十年风雨同行中的铮铮铁骨(2001-2022)

接下来的二十年,我有幸作为“土人”的一员,作为您团队中的一分子,亲身参与并见证了一场可以称得上是波澜壮阔的设计实践。从最开始的湖南张家界武陵源的规划、黄龙洞剧场的设计,到沈阳建筑大学的稻田校园,从自然和谐之美到让农业的生产之美回归设计的殿堂,我们所有人的内心都充满了创作的激情。更重要的是,俞博士几乎全程参与到设计的所有环节,甚至和设计师同作息,这也是为什么土人20年来,进进出出几千人,却所有人都对俞老师非常熟悉,因为他一直与一线设计师并肩战斗,也因此,当这么多人得知他离去的消息后都这样的不舍。

记得2003年我们参加北京奥运会的投标,每天早上九点钟准时坐到我的工位旁,一边画草图,一边看我们上机画,遇到不理想的表达,再画草图,再上机改;就这样,直到深夜;第二天仍然如此。有时候还开着他的那款老式日本凯美瑞带着我一起去模型制作单位,看模型制作进度,路上会讨论设计细节,有时也和大家开玩笑,既严谨又温暖,现在想起来仍然仿佛在昨天。

2006年底,作为广州亚运会的主要设计方之一,俞博士带着我们现场踏勘,中午口渴难耐,就在现场的甘蔗地里大家席地而坐,然后折了几根甘蔗分别啃起来,俞博士说我在老家经常吃的,大家一边啃一边哈哈大笑,我赶紧用相机拍下了一张照片,成为俞老师朴实无华的最真实写照。后来大家走出甘蔗林,俞博士找到田边的老农,塞给他50元钱,老农一开始没有要,后来虽然收了,但听说我们从北京来,执意又去地里砍了几根甘蔗,打好捆,无论如何让我们带着,俞博士后来说,这就是中国的农民,我们不能随意破坏他们的生存环境,这片甘蔗地在设计中必须保留,土地的情怀贯穿了俞博士一生。

俞博士广州现场啃甘蔗

俞博士与文者讨论方案

就这样,我一个建筑学出身的设计师,由于他的言传身教在实践中学习规划概念和景观设计,天津桥园,用最朴素的乡土植物演绎生命的韧性;从秦皇岛汤河红飘带的惊鸿一瞥,让人与自然重获亲密的联系;到上海后滩公园,将一个污染的工业棕地,蜕变为具有强大净化功能的生命系统……每一个项目,都是一次观念的突围,一场艰难的“战役”

 上海后滩公园(2010年)

俞博士也是一个急脾气,而我本人脾气也急,还有点自视清高,而且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带方案室,而俞博士最经常沟通的就是我们,所以,也会经常发生争执,我记得,2011年在美国明尼阿波利斯城市重生项目中,为了实现一个新的构思,希望我们对方案进行非常大的修改,俞博士和我们与各方沟通至深夜,面对不解甚至质疑,您嗓音沙哑,却依然逻辑清晰、寸土不让,因为考虑到设计时间紧迫,包括后期制作时间、多媒体合成时间,我作为负责人认为项目这样大改根本无法按时完成,最后我直接摔门而出,觉得他不可理喻。然而,第二天,他会主动找到我,再次耐心和我解释,直到我完全接受,重新组织大家协调工作进度,现在想起来,那份基于专业与信念的执着,令人动容。   

可能某种意义上我和俞博士的性格有些相似,所以,20年来我和他的这类冲突非常多,即使后面我带了土人最大的100多人团队仍然如此,2019年,邯郸园博会在疫情期间赶工期,作为一个投资近20亿的项目,俞博士更是亲自到现场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里,仔细检查每一处生态护坡的细节,建筑构件,汗水浸透了您的衣衫,却浇不灭您眼中对完美细节的苛求,现场,因为对施工的一些做法,我们发生了较大的争执,以致后面在现场坐在岸边合影,他拉我坐一起,我还有意和您隔了一段距离,现在看到这张照片,不禁泪如雨下,觉得作为世界顶级的设计大师,对我包容至此,情何以堪。在土人,很长一段时间,如果我有什么想法,经常会马上敲门到他办公室,直接表达,这在很多老土人看来都是一种非常罕见的上下级关系,而俞博士每次都一笑了之,现在看来,一方面是我恃才轻狂,一方面也是俞博士博大的胸襟给了我非常大发展空间。

俞博士与文者在邯郸园博会现场

有一段时间,因为提出“反规划”理论、大脚革命、白话建筑理念,在行业引起较大争议,土人在业界步履艰难,很多公开投标都名落孙山,使整个团队士气低落,觉得四面楚歌,包括他本人几次参评院士都不顺利,但每到这个时候,他常对我们说:“不要做‘小脚’园林的继承者,我们要有‘大脚’的勇气,走向真实、野性、充满生命力的土地。现在的挫折是短暂的,要坚信我们的事业是先进的,未来会做评判。”

这二十年,俞博士不仅是高瞻远瞩的领导者,更是身体力行的导师。他教会我们的,不仅是“海绵城市”、“生态安全格局”这些前沿的理论工具,更是一种批判性的思维方式、一份知识分子的社会担当,以及一种对土地近乎虔诚的深爱。俞博士用他的铮铮铁骨,为我们撑起了一片可以大胆实践、勇敢创新的天空。那些年并肩作战的岁月,那些挑灯夜战的夜晚,那些成功后酣畅淋漓的笑容,早已熔铸成我生命中最坚硬的基石。

3、精神的火种永不熄灭-走向充满生命力的土地(2022-至今)

2022年,我因个人生涯规划,选择离开了奋斗二十年的“土人”。作出这个决定并不轻松,心中充满了对过往的不舍与对未来的忐忑。虽然俞博士多次挽留,但最后还是没有当面辞行,只在后来收到您的一条短信:“无论走到哪里,都不要忘了土人。”这句话,轻如耳语,却重若千钧。它是我行囊里最珍贵的财富,是我在新征程上不迷失方向的罗盘。离开后的这些年,我始终以自己曾是一名“土人”而自豪。在工作中遇到挑战时,我会想起您面对困难时的那份从容与坚韧;在对行业现象有所困惑时,我会用您所倡导的价值观去衡量与反思。俞博士的思想,早已内化为我的精神血脉,无声地流淌。

我总以为,来日方长。总想着,待下一个项目落地,待有了新的心得,再与俞博士相约,煮一壶清茶,像过去一样,聆听教诲,畅谈行业的困境与未来。怎奈天妒英才,世事无常,一场无情的空难,竟让那次没有完成的告别,成了永远的诀别!这怎能不让人肝肠寸断!

俞孔坚博士的突然离去,是中国乃至世界景观建筑、生态规划领域的巨大损失。但他留下的,绝不仅仅是一个个获奖的项目、一本本厚重的著作。俞博士播下的思想火种,已呈燎原之势。他所倡导的生态优先、尊重自然、基于过程的“大脚美学”,正深刻地影响着中国城乡建设的面貌,重塑着人们对待土地的态度。 俞博士是一座永存的丰碑,他更希望我们成为行走的种子。最好的纪念,不是沉湎于悲伤,而是将他的理念与精神付诸更坚决的行动。我们将继续俞博士未竟的事业,让更多的城市能够自由“呼吸”,让更多的河流恢复“歌唱”,让他所描绘的“桃花源”理想,在更多的土地上生根发芽。

在此山河同悲之际,我谨向师母及俞博士的家人致以最深切、最沉痛的哀悼,万望节哀珍重。

俞博士,请您安息。

您已与您深爱的大地融为一体。

您的风范与思想,将如日月星辰,永世长存,照耀着我们前行的每一步路。

俞孔坚博士永远的学生与战友,

刘向军

泣叩于2025年9月26日夜

(作者为土人设计原设计二院、五院院长,在土人工作长达21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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