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湖是什么?
“小李飞刀成绝响,人间不见楚留香。”在古龙的笔下,江湖往往是神秘、诡谲、多变的。空气里弥漫着寂寞与肃杀,危险如影随形。一个无名的杀手可能会在下一秒钟从阴影中出现,用一句简洁到近乎诗意的话宣告你的死亡——“时候已不早,你还是快去死吧。”
古龙在他的散文集《谁来与我干杯》中写:
我一向认为武侠小说的趣味,本该是多方面的。多方面的趣味,只有在武侠小说中,才能同时并存。
侦探推理小说中没有武侠,武侠小说中却能有侦探推理;言情文艺小说中没有武侠,武侠小说中却能有文艺言情。
古龙也正是用这样将“推理”、“爱情”融入“武侠”的原则,打造出了极具他个人特色的风格化的“古龙群侠传”。这个世界的主角,是“浪子”。他们是传统的“侠”的叛逆镜像,不依附于家国,不执著于师门,是孤立的、游离的个体。强烈的孤独感是生命的底色,他们的人生充满了不可预测的随机感,永远“活在红尘里,又不在红尘中”,以“玩世不恭”的姿态,笑谈饮最烈的酒,爱最美的人,燃烧着生命,却始终无法摆脱灵魂深处的孤寂。他们的战斗,与其说是为了江湖公义,不如说是与自己的“心魔”进行一场无休止的搏斗。
这些故事的开端往往来自于一种混乱的痛苦,如同西西弗斯,在永恒的神罚中推着属于自己的那块巨石。小鱼儿与花无缺,自出生起便被卷入上一代最恶毒的复仇计划,他们的人生轨迹是一条被预设的、导向兄弟相残的轨道;李寻欢的半生,是对自己将爱人拱手让给兄弟这一错误决定的无尽的自我惩罚,在染病之后,他一边咳嗽、一边雕刻着林诗音的像,以一种“不得於飞兮,使我沦亡”的姿态自我放逐;萧十一郎,作为一个被文明社会排斥的“狼”,他一生的挣扎,都是为了寻找一个永远无法真正抵达的“归属”。
这些英雄,无论强大或不羁,都深陷于各自的“牢笼”——仇恨的牢笼、道义的牢笼、身份的牢笼。他们的人生,是一场与既定命运的惨烈搏斗。而他们在江湖的风云变幻之中,面对不断陷入的困境与向他们而来的杀招,最终摸索寻觅出一条通往内心的“道”。
然而,在古龙笔下的诸多浪漫诡谲的江湖篇章里,有一篇却与众不同,那便是《欢乐英雄》。
《欢乐英雄》(上、下),河南文艺出版社读客文化,2013年7月版
这是一部古龙的“反古龙”之作,一次较为彻底的自我颠覆。它消解了传统武侠的宏大叙事,也颠覆了古龙自己所熟悉的悲剧美学,转而探讨一个最朴素,也最困难的命题:一个人在江湖中,如何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?
《欢乐英雄》的颠覆性,首先体现在它对“英雄”的再定义。这里的英雄,不再是如沈浪、楚留香这般高高在上、无所不能的传奇人物。他们外貌一点也不潇洒,穷得叮当响,窘迫、潦倒,甚至有些滑稽,相当不讲究个人卫生,以现在对流行小说人物的评价,可谓是“毫无苏感”。他们的日常,不是策划如何挫败惊天阴谋,而是烦恼下一顿饭的着落。
古龙世界里的大多数英雄,都活在一种“身不由己”的状态中。楚留香、陆小凤,他们看似潇洒,朋友遍天下,享受着最精彩的人生,但他们不断地被卷入风波之中,进入被栽赃陷害、被诡计算计、走江湖破案的循环之中。他们无法拒绝找上门的阴谋:他们看上去很潇洒,亦正亦邪,然而他们内心本质还是善良、正直的,似乎与生俱来拥有一种责任感:我还是得找出真相,拯救危在旦夕的江湖。
而《欢乐英雄》的革命性,在于它塑造了一群主动选择“无为”的英雄。
故事由郭大路而起。他是一个什么都会、但什么都能搞砸的人,他为了打劫做义盗,潜入了富贵山庄,发现这里名为富贵实则破败不堪,而庄主王动:躺在床上一动不动。后来燕七被“蚂蚁”追堵,林太平逃婚流落而来,富贵山庄四人由此集齐,过着莫名其妙、荒唐可笑但又幽默自在的日子。
王动,曾经的“一飞冲天鹰中王”,他在巅峰时期选择了退隐。他并没有输给谁,只是他忽然洞悉了“天下第一”的虚无:
他糊里糊涂地做了很多事,糊里糊涂地成了名。
他身上穿的是最华贵的衣裳,喝的是三两银子一斤的酒。
他已懂得挑剔裁缝的手工。
鱼翅若是炖得还差一分火候,他立刻就会摔到厨子脸上去。
他不但已懂得享受,而且享受得真不错。
他本已应该很满意。
但也不知为了什么,他忽然又有了痛苦,有了烦恼,而且比以前还烦恼得多。
他本来一沾上枕头就睡得很甜,但现在却时常睡不着了。
于是他躺在了富贵山庄里,成为了富贵山庄第七代庄主。他的秘诀就是——懒得动,那就一动不动。
只有死人才完全不动。
王动虽不是死人,但动得比死人也多不了多少。
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,他绝不动。
他不想动的时候,谁也没法子要他动。
他的“懒”,是对整个江湖竞争法则的彻底否定。他所实现的,是楚留香和陆小凤永远无法企及的自由——免于被“江湖”所驱使的自由。
王动的“退”,是一种哲学上的选择,即使因为他懒得起身,棉被里都是吃饭的油。古龙似乎在用最戏谑的方式告诉我们,英雄首先是人,是人就要食人间烟火。但正是在这种最平凡、最窘迫的境地里,一种全新的英雄主义诞生了。它斩断了个人价值与外在条件的捆绑,实现了精神的解放。李寻欢的痛苦,源于他放不下“义”;萧十一郎的痛苦,源于他放不下“情”与“身份”;而《欢乐英雄》里的这群人,通过主动或被动地失去一切,最终都决定:不如直接放下。他们放下了对名利的追逐,放下了对他人眼光的在意,甚至放下了对明天的焦虑。当一个人心里再无挂碍,剩下的,便是郭大路所感受到的那种——“心中忽然充满了温暖、幸福,和满足”。
同时,他们也并不是完全“无为”,不是犬儒式的彻底躺平。恰恰相反,正因为放下了外界的价值枷锁,他们内在的英雄品质才得以更纯粹地显现。他们被称作英雄,不体现在武功的高低,而体现在他们根植于内心的品质,那与财富、地位、武功都无关。它体现在,即便身处绝境,也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准则在支撑着他们。就像郭大路明知“有些事本就是非做不可的”,对《欢乐英雄》里的这群穷光蛋而言,“非做不可的事”或许不是拯救天下,而是帮助一个落难的路人,是信守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承诺,是在朋友受辱时挺身而出。因此:“也许他本来就是英雄——有些人天生就是英雄。”
既为“欢乐英雄”,那么富贵山庄的人既得是英雄,还必须要欢乐。不谙世事的林太平对他们某次处于危难时,其他三人都在大笑这件事感到深深不解,王动的回答堪称经典:“不笑怎么办?哭么?”这句反问,背后便是富贵山庄强大的人生哲学:笑,是一种主动的选择,一种对抗困境的武器。“他们会笑,敢笑,也懂得笑。笑不但可以令人欢愉,也可以增加你对人生的信心和勇气。”敢于欢笑,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英雄行为。
如果说其他英雄的胜利是“外在”的——挫败阴谋、杀死敌人,那么《欢乐英雄》的胜利则完全是“内在”的。他们的快乐,并非来自一帆风顺的生活,而恰恰来自无论生活与命运如何想要在他们身上施展拳脚,他们也能大笑出声。
根据古龙原著改编的电视剧《欢乐英雄》(2024)剧照
第一次见面,郭大路就质疑破破烂烂的富贵山庄何以得名,王动于是说:“胖子既然可能变得很瘦,富贵山庄也可能变得很穷,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呢?”
而他与郭大路关于贫富的论断,则更直接表达了这本书关于“欢乐”的理解:
王动忽然道:“有钱也并不是坏事。”
郭大路道:“穷呢?”
王动道:“穷也不坏。”
郭大路道:“什么才坏?”
王动道:“什么都不坏,坏不坏只看你这个人懂不懂得享受人生。”
富贵山庄的人正是如此:他们一无所有,却也因此摆脱了所有束缚,获得了自由。幸福与否,与贫富无关。只要你懂得享受,那么活着本身就是一件美妙的事情。
在“欢乐”与“英雄”之外,《欢乐英雄》最打动人的地方,就是这样的人居然有四个——他们在这个富贵山庄相聚,好像日子就是可以这样一天又一天无厘头地过下去。这是一种颇具情景喜剧风格的写法:像《老友记》《武林外传》这样的电视剧一样,“富贵山庄”之中,这四个性格迥异的男人(其中燕七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女性),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共同体,他们的关系,让富贵山庄像一个乌托邦一样,让他们变成了“选择的家人”。
古龙世界的传统人际关系,充满了悲剧。李寻欢与龙啸云的“义”,是嫉妒与毁灭的温床;小鱼儿与花无缺的“血缘”,是被仇恨诅咒的枷锁。这些由传统伦理规定的关系,往往是痛苦的来源。
而“富贵山庄”则完全颠覆了这一点。四位主角毫无瓜葛,却主动选择生活在一起,构建了一个比任何血缘或道义关系都更稳固的家。他们每个人又何尝没有难言之隐?何尝没有冲突与误会?然而他们也并不过问彼此的来处,他们信任、沟通,然后只是快乐着,以无条件的接纳,创造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心理空间,让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最真实的自己。
萧十一郎一生都在苦苦追寻一个能让他卸下防备的“归属”,却始终在文明世界的边缘徘徊。而“富贵山庄”,或许就是这样一个存在。“要活,我们开开心心地活在一起,要死,我们也要痛痛快快地死在一起。”在这句话面前,江湖上所有的恩怨情仇、名利纷争,都显得微不足道。
刊于香港《武侠春秋》杂志的《欢乐英雄》原著
《欢乐英雄》看似是古龙的一次“离经叛道”:它不痛苦,甚至健康得有点不像古龙。然而它也不是俗套的大团圆:它并非古龙在厌倦了悲剧之后,写下的一则天真的励志童话。恰恰相反,它成熟、深刻——它是一首真诚的诗。
古龙在穷尽了英雄的种种挣扎与“无可奈何”之后,进行了一次化繁为简的探讨。它探讨的是,当一个人主动放弃了江湖所定义的一切(名、利、仇恨,甚至“英雄”的身份)之后,能否抵达一种全然不同的、更为自由的生命境界?
他们四人依旧有各自的宿命要去面对,他们也可以凄凉、浪漫,如古龙笔下其他主角那般痛苦。但他们最终通过“放下”与“选择”,来超越宿命,拥有获得内心自由的可能。
他要的是自由、爱情和快乐,现在他全都得到。
这绝不是别人赐给他们的,也绝没有任何人能给他们。
你若也想要自由、爱情和快乐,就只有用你的信心、决心和爱心去换取,除此之外,绝对没有别的法子。
绝对没有。就因为他们明白这道理,所以他们才能得到。所以他们永远都很快乐。
李寻欢、陆小凤、萧十一郎,一生都在江湖的风波里颠沛流离,而王动、郭大路、燕七、林太平,却已找到了他们内心的归处:把酒祝东风,我已从容。冬天过了春花开,春花谢了迎夏来,一年四季,美酒朋友,做一生相伴的欢乐英雄。只要在这个富贵山庄里,他们就能一直感觉如此轻松和快活,对纷纷扰扰的江湖说:
谁说英雄寂寞?
我们的英雄就是快乐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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